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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黎簇】黎簇私家笔记(END)

- 旧文,2013年7月连载于论坛贰零壹伍

- 本故事一切人物不属于我,人物归南派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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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簇私家笔记


我叫黎簇,以前是个学生,因为人生路上的一点小偏差现在成了一个古董店的伙计,当然,这只是我其中一个身份。事实上,我真正的身份要比这牛逼得多,但关于这个事情可以稍后再说。

我住在杭州的西湖边上,人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城市据说还是最具幸福感的城市。按理来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别说西湖边上,就是杭州城边上的房子我也未必买得起。所以,这房子不是我的也情有可原。

这房子其实是我师公的,因为上头写着的是他的名字。师公并不是指我师父的师父,严格来说,这个全称应该是“我师父的老公”。但这不代表我师父是个美女,恰恰相反,他是个有点神经质最爱穷折腾没有之一的男人。我至今认为师公居然受得了他那简直就是世界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他们的故事有点长,我觉得能写至少十四本以上的畅销书,在这里实在无法赘述。

至于为什么房子是我师公,但我住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沾了师父的光,而是因为据师父说师公是个在地上生活九级残障的家伙,我一开始是来给他老人家当保姆来着,伺候得好大大地有奖,怠慢了就灭我全家。不过我后来对于他的说法简直嗤之以鼻,因为通常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师公照顾师父和我(似乎不在家里的时候也是),他看着我和师父做家务的表情虽然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但那目光感觉就像充满了“笨手笨脚”“愚蠢人类”“放手我来”的睥睨总是让我感到非常心虚。我不知道当年师公是怎么给师父落得这种印象,反正在我看来完全是师父什么都比不过师公的羡慕嫉妒恨。

当然,我师父也是个牛人,尽管他在我师公面前经常表现得像个幼稚的二货,可现在敢不把他当个人物的,基本上不是死了就是没出生。所以,哪怕我口头上从不喊他师父,喊他“老大”也好像只是迫于无奈屈于形势,还常常有事没事故意挤兑他,实际上我对他却是相当地服气和敬重,仰慕的程度可能只比师公低那么一点点。当然,这些话我绝对不会亲自告诉他,我让师公也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要花时间写上面的自我介绍,因为接下来我想记录一点别人的事情,这些人跟我的小偏差、跟师父和师公、以及师父一个疯狂异常的计划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会告诉你们关于这个计划更多的故事,但我会将这个计划结束之后的一些后续记录下来,日后等我记忆消退的时候,看到这本笔记,我还能跟我的子孙后代回忆起,我曾经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实际上那真的是别人几辈子都碰不上的操蛋事,以前师父就有将一些非常操蛋的事情记录下来的习惯,他后来跟我说,那是因为当你能将所经历的一切最终演变成里谈话中的故事,那些痛苦和快乐才真正地过去了,你才是真正地超越了这些,又向前迈出了步伐。

他是个总是不断往前走的人,我想,他也不希望他的徒弟只会原地踏步。

这或许是我真正要写下这些的原因。

不管他之前让我经历过些什么,坑我坑得多么凄惨,让我恨他恨得几乎要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拎出来鞭尸,但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只想成为一个不辜负他期望的人,并且这一路走来,我恐怕就是以这个信念坚持下来。

不过,这些话我也肯定不会告诉他,这本笔记我也绝对不会给他看到。因为看到他暗爽的模样以及一脸“我就知道”“你果然还嫩着”的样子,我还是会忍不住要揍他,但我知道,这世上能打得过我师公的人,同样不是死了就是没出生,不,其实我倾向于师公的天下无敌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就算死了或者没出生的,都基本上打不过他。这也是我不得不放弃将一些话告诉我师父的理由之一。


(一)吴邪


吴邪就是我师父,听胖哥说,以前道上的人都喊他“小三爷”,但背地里都给他起个外号叫“天真无邪”。因为他是相当傻逼而且容易受骗的人。这跟我印象中的吴邪相去甚远,尽管他自己也说过,他的特技之一就是被人骗,所以到后来世上能骗过他的人基本没有,可我还是不太能相信。

我一度以为我师父的脑子是个黑洞,因为他的神逻辑简直匪夷所思到正常的人或者不正常的人都难以理解的地步,他当初整出了一个几乎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折腾进去的计划,每一步的算计都达到了精准到位从无偏差的恐怖程度,他的敌人几乎以为他是全知全能的神,作为被他利用得最彻底的那个,我体会估计比最后真的被他整个家族都搞死的那群人还要深刻。

这样一个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从原来一个傻叉到后来算无遗策的地步,我根本无法想象。

总之,在他这个计划把那群人连带整个家族都连根拔起之后,除了他身边几个跟他关系特别铁的以及他的伙计之外,道上再也没有人敢喊他“小三爷”,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小佛爷”。生怕一不小心将他得罪了之后,自此在这个世上消失得彻彻底底。

以至于后来以讹传讹,外头再也没有什么人相信他真的是个脾气很好的神经病。

不过尽管是这样,那件事结束后不久,当大家还在以为小佛爷那盘很大的棋还没有下完的时候,他就把所有善后的事情丢给别人,一个人跑去长白山当“守林人”了。而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牛逼起来,这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在他的计划起到了什么关键作用,事实上这件事除了他身边的人几乎都没有人知道,而是我再一次被他坑了,无缘无故就成了他的接班人,不得不着手处理他留下的那堆烂摊子。

在外人看来我是风光无限,一个没啥来历的愣头小子就这么被小佛爷一眼相中,简直就像上天掉下来的大馅饼。只有我知道,这不是馅饼而是铁饼,能砸死人的那种。因为我师父在上长白山之前曾放下狠话,要是我跟他那么久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琐碎小事”的话,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当时特想扒着他的裤腿哭着跟他说,老大你就放过我吧我都是被你忽悠去干大事的你什么时候教过我干“琐碎小事”了明明说好了事情一旦结束我就自由了不带这么骗死人不偿命的!可惜,他压根没给我这个时间,第二天就消失了,等我知道他去了长白山,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反正,之后我度过了相当一段生不如死的时间,比我以前做的事情还要艰难。

不过等他从长白山下来,回到杭州的时候,我居然还真的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得像模像样了。

那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他还真的不是把我当冤大头,而是真真正正的接班人。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真正正地把他当我师父看,尽管我从来就没那么喊过他。


(二)张起灵


当初师父从长白山回来的时候,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那天他出现在铺子里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个年轻人。我以为他又准备下另一盘很大的棋所以忽悠了个可怜虫回来,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看起来没什么表情话不多的面瘫,就是以前道上赫赫有名的“哑巴张”。

那个时候我已经接触了道上的不少事,行内一直有个天价传说,说是有个人夹喇嘛的钱至今无人能超越,甚至给得起价钱的都还得看这高人的心情,但如果他肯走这么一趟,就保证了收入和安全。年幼无知的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江湖传说,毕竟那时候我已经自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识过了,可真正见证了师公的实力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哥虽不在江湖但江湖上还流传着哥的传说”。

如果说,我师父那群人已经是一群世上罕见的牛逼,那么师公绝对是牛逼中的战斗机,简直堪称“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但师公的牛逼绝对不仅仅在下地这块,他是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毫无死角地牛逼,至今为止,我还没见到他有不会做的事情。甚至连我师父,这样如此会折腾的人,全世界都活像被他耍着玩似的,在我师公面前都乖得像换了个人。据我师公亲口承认,我师父以前从来不折腾人,他都是被折腾的那个。

听到这话,我觉得不仅摔碎了眼镜,我连眼睛都要摔碎了。

尽管我竭力地想从正直纯良的角度去理解那句话,可实际上我当时脑子只剩下一个反应,那就是,师公很好很强大。


(三)老九门


那件事结束之后,老九门基本上是名存实亡了。过去一度辉煌过的时代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只能从那件事里头的细枝末节以及我师父、我师父身边的人偶尔谈到的一些过往了解到。关于这些信息实在太过零碎,我就不一一记录了。

现在老九门真正剩下的就只有吴、霍、解三家,张家比较曲折,我不知道张启山张大佛爷算不算真正张家的人,可从那件事里我所了解到的张家来看,我仍然倾向于就算张启山这个人即使真的脱离张家了,他也其实没能离开张家的掌控。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这种控制有所减弱。如今,张家也仍旧存在着,和老九门剩下的三家都有往来,但我始终没有办法确定张家与老九门的关系。

留下的三家,都是经历过那件事,也参与到里头,可外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三个当家的关系去到哪里。表面上是解家势力最大,他们的当家解九爷,就是我师父的那个妖孽发小,和霍家现在的当家霍秀秀结了婚,这两家算是联姻了,加上解九爷擅长经营,吴家整体来说拼不过解家。平常地来看,三家之间利益上多少有些碰撞,解家和霍家亲密一些,吴家大部分时间是被打压的那个。但因为我师父这边看似有张家的支持,所以始终坚持了下来。

实际上我所知道的并不是这样,由于三个当家有过相当深厚的感情,一些利益的纷争到了最后,都是饭桌上能谈妥,真正的大事从来没出过。三家像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我更愿意相信是他们希望给其他人看到的局面。

不可能没有斗争,但绝对没有真正损害对方利益的斗争。

再说说张家,张家从来没有说过支持三家里头的哪一家,他们这么多年都像是雌伏在黑暗中的主宰,不动声色地操控着一切。但前面提到,张家在老九门的时期已经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他们失去了绝对的掌控能力,后来经过那件事之后,张家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吴、霍、解三家。

张家开始改变了以前的策略,他们绝大部分人还是隐匿在阴影之中,不过也开始派出了一部分代表和三家接触。看上去好像三家都支持,但如果真的斗起来又三不相帮,可张家对待吴家的态度却明显比其他两家都要尊敬。这就导致了为什么其他人都认为张家实际上是支持吴家的理由。

其实这么说也不算错,毕竟张家现任的族长还与我师父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严格来说我师父大概算他们的“族长夫人”,他当然不会喜欢这个头衔,但张家人不敢不敬重他。而且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可以说拯救了整个张家,他算起来还是张家的救命恩人,张家的人见了他总要客客气气。

总之,因为这种趋于稳定的大势,道上也开始一片欣欣向荣。我觉得这个大概就是这三个当家真正的目的。


(四)张海客


张家里头除了我师公,我最为熟悉的张家人应该就是张海客了。他在张家是什么身份我至今都不是很清楚,但在师父的计划进行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他几次,有一次还是他救了我的性命,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过他没有承认,他说那是他欠我师父。

他与我师父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师父第一次前往墨脱。关于那时候发生在墨脱的事情,一些信息我可以稍后再记录下来,唯一和张海客有关的是某次我提起师父对墨脱这个地方执念很深的时候,他曾对我说,“我在那里,欠了吴邪一条命。”

我始终记得他当时对我说这句话的语气以及表情,虽然他没有透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的悔恨完全是没有加以掩饰,这和他一贯给我的感觉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那几乎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了他真实的想法。

但我也只能通过他语焉不详的描述了解到,他那时候在墨脱,犯下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害得师父差点命丧黄泉,为了弥补这个错误,达成他们的目的,张家几乎付出了比原来更高昂的代价。

很难想象张家人会犯下这样离谱的错误,从我认识他到现在,我觉得在他和师公身上总结了张家人几个特别显著的特质,他们有时候真的不像是活人,而是机器,只要输入一项指令就能永远不出任何差错地运行下去。师父的敌人某些部分也和张家相似,只是感情上可能要比张家还丰富一些。又或许是我接触的张家人并不多,但我还是觉得,即使他们有感情,那些“感情”也并不是真实。

就好像张海客,即使他比其他的张家人要亲切许多,甚至他能将“吴邪”扮演得惟妙惟肖,可我还是觉得那只是他带着的一张面具,并不是真实流露的情感。这一点,师公反而给我感觉像是张家的异类。他的情绪以及表情是我见过的活人里头最少,甚至比我见过的张家人都要寡淡,可我所能感觉到的他的感情全部都是真实的,这是其他、至少在我知道的张家人里几乎不可能看见。

之后我再见他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时候,是师公在杭州住下以后,他的一次来访。

自从师父去了长白山,丢下手头上的事情交给我来善后,张海客来过几次。就好像之前提到,是因为张家也开始希望和老九门剩下的三家往来,接触吴家这块的自然就派来了与我有过一些交情的张海客作为代表。我们有时候会像朋友一样见面,但更多时候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

那一次他的到来,除了拜访我这个“朋友”,更重要的是解决前阵子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然后他与师公就不期而遇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害怕以及愧疚,我不知道他后来与师公到底谈了些什么,不过自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张海客,张家派了别的人来接手他之前的工作。

最初我以为是不是曾经因为他不小心犯下的过错伤害到了师父,所以被我师公给暗中清理门户了。不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选择主动地离开,至于原因,就像师父说的“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这么关心做什么”,所以我到现在都不清不楚。

说起这件事,我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五)墨脱


墨脱这块地方,我最初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最终会成为师父出奇制胜的战场。因为他去多少趟,就差点把命交代在那个地方多少次,他说那是对他最有利的战场,我却觉得那地方跟他命中犯冲。墨脫能給他的纪念品,就是他身上某一部分曾被划开的口子、以及像放水一样地放血作為代价,最后成了褪不去的伤疤。

师父以前从来没有跟我解释,他只是在那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才对我说,“你知道吗?最初我去墨脱,是因为有人给我设了个局,故意引着我去,我那时候是真傻,居然什么都没想就去了,到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脱不开身了。”

“可老大,根据你的回忆录来看,你以前被坑着去过的地方也不少啊,墨脱总不会是把你坑最惨的那个,所以你要从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于是对这片不毛之地情有独钟吧?”

“算,也不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算啥?”

“你就不能自己琢磨一下我这深沉的语气背后隐藏着什么深切的真谛吗?”

“我只觉得你可能又藏着一颗随时准备忽悠我的心。”

不过师父没跟我废话下去,他扒拉了我的脑袋咕哝了一句“臭小子”之后就开始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我在墨脱见到一尊小哥的石像。”他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反正师父的反常到了最后十有八九都是和师公有关,他接着道,“在一个平时不怎么会走到的天井,小哥坐在那里低着头哭,你能想象我第一眼见到那个石像的震惊吗?”

我当时就心想,简直不能更想象了!师公这种人,别说是坐在某个地方低头哭泣,就是很明显的痛苦的表情都几乎不曾出现在他脸上。能让他低着头在那里哭的事情,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哪怕是师父死在他的面前,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而泪流满面。

“除此以外,小哥在那里的一个喇嘛庙里留下了他的笔记,最初看他的笔记我没有意识到,只觉得他记述的方法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看明白,但后来我却发现那可能是我最接近他的时刻。他通过留下的笔记,告诉了我许多我非常渴望知道的真相,同时为了日后的计划埋下了铺垫的基础。当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的时候,我就会坐在那个天井的石像身边,思考一些事情。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这十年来虽然他不曾在我身边,我在最恐惧的时候却还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也许是他曾经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成为了支撑着我走过去的力量。墨脱是个让我安心的地方,只有这种情况下,我才能冷静地思考,想着怎么让我自己活下来。”

但对话最终没有进行到最后,师父跟我说完这些之后,师公就走了过来,抱住我师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头蹭在了师父的颈项边,我师父一边摸着他柔软的黑发一边以一种“小孩子滚边上去”的眼神鄙视着充当电灯泡的我。我只好十分无辜地摊了摊手,反正师公当着我面这么做也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他对着师父会像个过分依赖的小孩子,但后来我知道这是他不善言辞表达所以用他独特又笨拙的方式安慰师父的方法。

就好像特地为了要告诉师父,“不仅是你会需要我,我也会需要你”这样。

之后,师父就再没有跟我提过墨脱,那个未完成的石像以及师公留下的笔记、甚至更多的东西,我也不会再去问他“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些个东西,能让人抬起沉重疲惫的步伐继续一往无前。


(六)伤疤


混道上的男人身上有几道疤,说出去可以是拿来炫耀的本钱,就像勋章一样。但我师父身上的绝对不是,按照一贯我对他的了解来看,他留下来的伤疤每一道都隐藏着“我他妈的又傻逼了一回”的惨痛经验,所以他不怎么爱提,尤其最不希望提起这些的原因还是我师公。

我还记得师公第一次见到师父手臂上那十七道划痕的模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相当复杂的神情,他一直皱着眉头拉着我师父的手盯着上面十七道伤痕在看,师父没有阻止却也难得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看啥呢?还能从我身上盯出朵花来不成?”

“吴邪,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吗?”师父眉毛一挑,眼角都带上几分狡黠的笑意,“老子我想你了呗,数数看,十七道,正好两个字,‘起灵’。”

我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我同样知道,师公一定看得出师父在说谎,不过他没有拆穿他。反而好像真的相信了似的,怜惜又虔诚地在那十七道丑陋的伤痕上印上了亲吻。饶是当时已经相当地没脸没皮的师父都突然被他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不太自然地试图想把手抽回来,但力气上而言,挣不动是完全正常的,他只好说,“小哥,其实我是开玩笑的……”

反正后来师父不爱提,师公也不再说什么,但手上的伤疤还说穿着衣服的时候能遮掩过去,脖子上那道开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之我就没见师公问过师父任何一句关于那道伤疤的事情。

只是偶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师公会看着那道疤痕失神,然后会用手慢慢地抚上那块狰狞的地方,一遍又一遍,表情认真得活像在确认上头是不是有机关。师父也不会不耐烦,他就任由师公自己摸到爽为止,看似不在意,但由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会离开师公。最后他们多半又会抱在一起,师公喜欢在紧紧搂着师父的腰的时候,把脑袋抵在师父的肩窝上,这种举动非常像是撒娇的小孩子,我有时候不明白像师公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着师父流露出那么明显的依赖。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我看上去这样,尤其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旁人是怎么都不会懂。


(七)点天灯


前面提到了,师父在道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通常是跺一跺脚,这个地下利益相关链子上的盘子都得震上一震。他这辈子做最疯狂的事情莫过于是把他的敌人整个家族连根拔起,几乎是赶尽杀绝那种阴狠,可这件事并不是他在道上最广为人知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除了计划里头牵连的人,绝大部分人都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外头只是传闻老九门摊上了件大事,整得黑的白的、地上的地下的,但凡有点牵扯的都被迫重新洗牌。因为这件事,老九门最后三家都得面临各自的大动荡,若不是最后都挺过来了,或许老九门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那小佛爷在道上干得最广为流传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什么呢?这和同样用“佛爷”二字的那位仁兄还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老九门稍微有点资历的前辈讲起过往一代的故事,多多少少会提到张大佛爷的一桩“美事”,就是他点天灯泡妞烧了半年的收成那事,我当时知道还有这种事情的时候,就觉得八卦之心果然人皆有之,但我最大的感想还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就是钱多了没处烧的傻逼,纯的不解释。结果,如此傻逼的事情吴小佛爷也做了,还不止做了一次。

据说当初我师父还被人叫“小三爷”的时候,就曾经被霍家的死老太婆坑了一回,新月饭店里头点了一回天灯,无论是这事开头还是这事的收尾,都注定从此吴家小三爷扬名天下。敢点灯已经够博得满堂喝彩了,他还点了个霸王灯,我听胖哥说起这事的时候还以为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踏入新月饭店一步了,不过事实上小佛爷果然不愧是小佛爷。

第二次点天灯,我是有幸见识了一回,而且这回师父还没点霸王灯,而是实打实地烧钱。那会儿我已经见过不少好东西了,虽说当时拍卖的那件物品也的确是件龙脊背,可在我看来远没有要到这么钱多了没处烧的地步。但师父愣是眼都不眨地用了一个神经病人才喊得出的价格把它给买了回来。尽管我那时候的想法并不是觉得他确实是个神经病,因为这条命题根本不需要证明,但我还是震慑于他的这种魄力。就是“即使你是个纯傻逼但也是个特别给力的纯傻逼”的感觉。

不过我当然知道他甘愿当这个纯傻逼的理由。无非就是我师公。果然,当时拍回来的龙脊背我都没机会摸上两把,师父就特别开心地给了师公,他说他第一次跟师公见面,就是因为这件龙脊背。他那会儿还有点不甘心,但后来和师公一起下地多了,就觉得这龙脊背本来就该是师公,所以师公丢了以后师父还念念不忘地要找回来。

他说,他不觉得点天灯有什么不值得,只要是师公喜欢,他就会不惜代价地找来。

这话之后就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出去了,几乎等于彻底坐实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但这件事也只是整个事件最终的盖棺定论,前因后果还得从他们回来以前说起。


(八)因由


师父丢下我这个纯洁的无知少年给他善后以后,就高枕无忧地跑去长白山当他的“望夫石”了。我实在不想再回忆一遍在那种乱成一团的情况下我是度过了怎么样艰难痛苦的日子。

和我之前经历的那件事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就照着吴邪的计划做我该做的事情,过程的确是惊险刺激并且随时伴随着生命危险,可无论我当时闯出什么样的弥天大祸都好,吴邪总有办完兜回来,就好像这本来就在他的算计之中。这种感觉会让人很安心,加上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每一步都是有着明确的目的,回过头你再看的时候,就只会惊叹于吴邪这种运用到极致的智慧,然后充满了继续前进、迎接挑战和困难的欲望。越是危险的时候说不定越是兴奋,大概就好像以前玩那种解密游戏,解开一道就能高兴老半天,迫不及待要进行下一题。

可我被吴邪丢下处理道上这些事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当时因为那件事的结束,许多事情都相当混乱,要立刻稳定下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吴家、霍家和解家都是遇到了几乎动摇根本的困难。尤其解家最为严重,解家当时的当家,也就是我师父那妖孽发小在整个计划里头扮演的就是一个台面上的“死人”,本来他当家的时候解家就特别乱,他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所有的问题,一旦他不在了,所有的问题都爆发了。最严重的当然是闹分家,而且为了师父的计划,解九爷那些年苦苦经营的积蓄等于全都打了水漂,所有人都以为解家会是九门剩下的三家里头最快倒的那个,但因为有霍家苦苦支撑,还是勉强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相比之下,霍家和吴家要相对好一些,霍秀秀本来就是当家,她虽然年轻又是个姑娘家,但顶不住人家就是有手段,反而成了三家里头最快稳定下来的。吴家是因为当初从我师父的爷爷那代就埋了相当多的暗桩,在吴邪的计划中,这些当年埋下的伏笔最后都成了吴邪出其不意的助力;后来到了师父的三叔当家、二叔又在幕后操控的时候,又留了十分扎实的底子,所以那件事结束之后,吴家受到的打击可以说是最少。

但事实上却是,解家的问题在解九爷回来没多久就解决了,之后他联合了霍家,把两家遗留下来的一些棘手的事情都彻底了结之后,他们两家很快就走上了正轨。倒是吴家,师父交给了我这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就算合着胖哥这个讲究兄弟义气以及可以说几乎有通天本事的二爷帮衬着,我都磕磕碰碰走了许多弯路。一时之间,吴家的地位摇摇欲坠,多少双眼睛就等着看吴家倒、想着可以分一杯羹。幸亏在这个时候,张家、解家和霍家都伸出了不同程度的援手,我总算熬了过来。

这波乱七八糟的操蛋事过了之后,一些问题就随即暴露。原来老九门在后期已经算是衰落了,但余威犹在。张启山、二月红晚年都十分惨淡,他们留下的那些派系几乎不过问这些事了,逐渐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而半截李、黑背老六和铁嘴齐这三家更是彻底没了影踪,连传人或者继承者都不可知。可正因为如此,能剩下的都是真正的狠角色,惹不起自然得躲开些。结果那件事结束之后,一场混乱,足够让整个地下势力重新洗牌,这么一来,三家中弱势的吴家在别人眼里顶多就是瘦死的骆驼罢了。尽管一次啃不下来,但总有被彻底蚕食掉的一天。

这件事上面,霍家和解家都帮不了吴家,甚至为了要尽快恢复整个地下利益链的元气,我们三家都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以前都不放在眼里的小角色做大。我想这也许是吴邪计划里头的最后一步,他终究不能把所有东西都玩垮,一个与各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牵连的家族被干得一干二净,那就得将空缺的部分都补起来。师父这算好不容易填了一个坑,又搞了一个坑让自己跳下去,只是这次就连带我这个倒霉悲催的娃陪着他一起填。

我当时不明白实际上我是真的又被师父坑了一遍,这不是指我被他丢下来处理这堆烂事,而是说他故意将我这么一个人摆在这样的位置,故意让吴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毕竟他很清楚我的能力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但他想做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不过这最多论证了“神经病人的心思你别猜”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特殊意义了。

总之往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的起因,都是源自于这桩“历史遗留问题”。


(九)出柜


师父带着师公回来之后,他们去了一趟长沙。我不清楚那边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事,不过结合后来他们回到杭州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倒是可以猜测一二。事实上直到现在都还有不长眼的家伙企图挖师父墙角,虽然我实在不懂他们哪里来的勇气和信念促使他们做这种傻叉都不会做的事情。

当时在长沙,可能师父就经历了一次被挖角。不过这也是在所难免的。那会儿吴家确实不景气,“哑巴张”又是道上明码标价的传说,加上我之前就听说师公以前是九门里头陈皮阿四的伙计,所以最先找上他的是陈家以前的那些人我并不觉得奇怪。

陈家的那些人当然不是真正属于陈家,他们是陈皮阿四带出来的伙计,心狠手辣是不缺,技艺能力也过硬,他们一些去了别的势力,但剩下的人就以其中一个资历较深的伙计为首自成一派。在长沙混得算是有声有色,一时压过吴家风头都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我和这伙人打过两三次交道,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有点倚仗,还没有办法过得了这关。我一直觉得他们应当是相当棘手,不过第一个被从山里回归的小佛爷拿来开刀的却恰恰是这伙人。

他们那时候为了让师公帮他们做事,就在道上放话拿当初陈皮阿四上云顶天宫没回来这事来说,本来这也没什么,那么久远的事情估计活着都不太记得了、死了的更是死无对证,不过那些话实在难听,说是我师父设计害死了陈皮阿四然后才让哑巴张给吴家做事。按照道上辈分规矩来说,师父得叫陈皮阿四一声“四阿公”,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货,可如果师父真要干了这事还得算大逆不道。那些人是妄想流言蜚语可以动摇到师公,最好是师公做掉师父,哪怕最差也该是师公从此脱离吴家跟师父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们偏偏就没看出来这两个人都能在吴家各处盘口同进同出那就足以证明实在关系匪浅。而他们更加愚蠢的是,师父恰恰是云顶天宫活下来的那批人里头的一个,比起陈皮阿四那边不是死无对证就是多半没法作证的,师父回应这事放出的话倒是铿锵有力得多。

不过人的智商一旦突破下限就能毫无下限,这些人这次倒不编排师父了编排师公去了,这简直就是活生生地踩上了我师父的雷区还一踩一个准。说啥不好呢偏要说师公是我师父养的小白脸陈皮阿四尸骨未寒就勾搭上我师父这个祸害,就算这个是事实也不带说这么难听。果然,这些话传到杭州师父就炸了,立马就带着我杀回了长沙,直接把造谣的人跟当场办了。

我还以为这下总得消停了,不过他们居然还敢派人来讨说法,我心想师父当初灭了整个家族都不带眨眼,你这不明显赶着要去投胎么?

当时师父就冷笑一声,直接就说,“哑巴张就是我的人怎么了?我高兴供着你管的着?你他妈再敢出言不逊说他一句不是,我就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不信你们再试试?”说着,他叫人把之前宰了的那个伙计的尸体剁碎了拖出去喂狗,还愣是找人压着那些讨说法的家伙在旁边看着,最后那些人都吐晕了过去。

自此以后,倒没人再敢乱说些什么。只是时不时有点闲言碎语,说师父和师公的关系不正常。本来这也没什么,不过传到二爷耳边就不一样了。他杀过来兴师问罪那天的下午我正好陪着是师公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正准备开门就听见师父中气十足地朝二爷吼道,“……改什么改?这又不是病,我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就是要跟他过一辈子!否则你以为我做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那会儿我真的觉得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只好特无辜地望向师公。师公倒没什么表情,不过居然还真的和我一块儿听起墙角来了。当时二爷的声音不大,他说得我都听不太清楚,我不知道师公听到了没,毕竟他的听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牛逼。倒是师父说的每句几乎都一清二楚,我是相当佩服他的气势,早听说吴家二爷最可怕,连三爷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怵他。平时师父对二爷也总有点心虚,不过遇上师公的事他能小宇宙爆发那就是常态。

我们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听到师父说“他不欠任何人,应该是所有人都欠了他,但小哥求过什么?他什么都不要连唯一的要求都不过是我能记得他,这样一个人,我要有能力,我给他还一个世界”的时候,我心里头都有些震动,不禁望向一旁的师公,可惜他的眼睛还是那种很深沉的黑色,根本看不透。不过这时候他竟然掏出了钥匙,开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师父大概还想说什么,但一瞬间就收住了嘴巴,露出了笑容,“小哥你回来了?”

这问题简直就像弱智才问得出来。师公竟然还“嗯”了一声,接着他看了看二爷,“吃饭吗?”

如此居家的问题我想也无怪乎当时二爷确确实实地愣了那么几秒钟,这的的确确不像是师公能问出的问题,不过显然在我们家里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平时出门买个菜的时候还会问我们今晚想吃啥呢。但吃惊归吃惊,二爷还是很快恢复过来,说是不用了他马上要走。

师父立刻就说他去送送他二叔,让我留下来给师公打打下手,就领着二爷出门了。

但其实这事本来就不用他特别交代也是我在做。毕竟自从师公接手了家里绝大部分家务之后师父就懒到骨子里了,在家里就几乎什么都不做,能坐着的时候绝不站着,能躺着就更好,尽管有一部分原因是师公造成的,但归根到底还是他真的特别乐意享受这些特殊待遇。

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又突然丢下一个重磅炸弹让师公这周末跟他回家看看他父母。以往周末他要回去看父母,家里就是剩我和我师公两个人爱咋咋地。我还真没想到他这下真的下了决心要跟家里出柜。师公也明显有点惊讶,拿着筷子夹菜的手愣是停顿了那么一下,才说了一声“好”。

那次回家的经过我不太清楚,但看得出是并没有圆满解决这个问题。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没多久这事儿居然就传开了,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听这“出柜”的真伪。师父和师公都懒得搭理,我自然没什么可说,真正尘埃落定就是后来点天灯那一出,就算之前不过是捕风捉影,小佛爷为哑巴张豪言一掷千金不算啥也足够坐实了。

后来一次与解九爷的见面,他就对我说,“早知道小三爷是个人物,连出柜都那么轰轰烈烈满城皆知,这下吴家要不认也不成了。”

那时候我才开始想,这说不定又是师父在下的好大一盘棋。


(十)张家族长


因为经历了之前的那件事,我对张家族长的印象一直就处于“张家第一冤大头”的水平,所以每次张家人要来找师公我都会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以防他再次被忽悠,大部分都替他挡回去。后来才发现,我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多余了。

虽然师公被人捧上神坛又从神坛上摔下来,在张家最艰难困苦的时候被居心叵测的张家人推上了说得好听是族长难听一句是箭靶的位置,但他确确实实不愧是张家第一强者,不,甚至在这个世界上我大概没有见过比他更牛逼的人了。

发现他不是张家里头的受气傀儡就是因为他和师父的事情传到了张家,本来族人稀缺的张家对于传宗接代就相当重视,结果族长首先带头去搞基,上梁不正下就容易梁歪,本着劝谏勤王的态度,张家几个还能说得上话的家伙特地跑到店里来师公,苦口婆心忠言逆耳地劝导了整整一个下午约莫四个多小时。师公愣是一声不吭,四十五度仰望顶梁柱,一脸明媚忧伤的模样最终把所有的说客都雷得不轻。

最后,他好不容易终于肯开尊口,就说了两个字,“出去。”好像还是一副“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的样子,拽得我恨不得抱着师公的大腿对他表达我如同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敬仰。我想那群张家人也完全没有料到他们族长今天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可终究还是在师公冰冷的眼神下闭上嘴巴退了出去,只见这时师公站了起来,就开始关店。

那一刻,我觉得世上一切的文字话语都是苍白无力,比起师公的身体力行而言。

等关好了店门,他再一次看向了那些等在隔壁却企图掩饰眼睛都要掉下来这个事实、假装镇定自若的张家人,对他们说了这天的第二句话,同时也是最后一句,“我是张家最后一个张起灵,从我之后,张家不会再有‘张起灵’。”

我当时忍住内心强大的吐槽欲望抿紧嘴巴以免在这种严肃又庄重的时刻忽然冒出来一句“哇酷这简直太他妈地有魄力”,也幸亏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能能真正地理解到,师公说这话的背后,所代表的是怎么样一种悲伤与沉重,或者说,同时是一种释然与解脱。

隔了差不多大半个月,这批张家人又来了一次,不过他们已经彻底默许了师公和师父之间的关系。

那会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师公正在内堂的躺椅上睡觉,我不敢去叫醒他,那批张家人也不愿意打扰他们族长休息。我就看着他们站在门口,大热的天,硬是一滴汗都不流地站了快两个小时。直到我师父来给师公和我带饭他们才得到批准进来。师父先让他们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去喊师公起来。

每次看师父叫醒师公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师公刚睡醒那会真的特别像某种小动物,懒懒散散黏黏糊糊,叫一次是不行,得叫上好几次他才会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慢慢睁开双眼,然后眨巴眨巴眼睛、企图看清楚周围环境。要把他叫起来,最少得花十分钟,冬天的时候师公甚至连房门都不出,裹着被子团成个蛹似的睡得天昏地暗。

师父说,那都是师公这辈子长这么大欠下的好觉,所以能睡就让他多睡睡。刚开始我还想着师公在青铜门后都睡了十年,出来怎么还是这模样。后来师父反问我,“你觉得小哥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年?”我就不吭声了。师公是个警觉性很强的人,在斗里几乎完全不会睡觉,在地上也难得有几天安生日子,所以之后只要是他睡觉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去打扰他了。

把师公叫起来之后,师父就让我把张家人都喊到内堂里,这实在不能说他故意摆姿态,实际上师公醒过来之后就直接把师父搂在怀里,像软骨动物似的靠在他身上就懒得动了。以至于张家人一进来就看到他们的族长像只无尾熊那样挂在吴邪身上,也多亏他们练就的面瘫神功,居然还能一点都不破功,目不斜视地直接说明来此目的。

他们是找师公对账,我这才知道族长原来还得干会计的活。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张家给族长看的“账本”写得完全不是什么收入支出,而是记录着他们暗中推动着某些事情按照他们所想那样发展的行动,如果完成了就打钩,没完成就打叉,待完成的就画上一条横杠。

理论上这属于绝对的机密,我不该知道,但师父还大大咧咧坐在那里,我也就跟着不动了。张家人多少有点不满,不过被师公抬眼用那种慵懒的目光扫了一眼之后竟然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是。师公对账的时候翻得很快,十年里头好几本厚厚“账本”他哗啦啦地就翻过去了,不到半小时居然就看完了。最后“嗯”了一声,算是表示他自己知道了。

之后就是张家跟族长商议接下来的行动,这次我倒是识相了,主动退了出去。刚放下珠帘,师公那句“吴邪不是外人”的话,不大不小地正好传了过来。这下张家还真彻底没辙了。

不过,没多久师父就出来了,我有点奇怪,“你就不好奇?”

“好奇,我简直好奇得要命。”见我的样子大概是充满了惊奇和疑惑,师父笑了笑,“小哥又不准备瞒着我,我想知道什么自然可以直接去问他,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干嘛还留在那里故意给张家那些人添堵?你以为族长这么好做?别看他们现在对小哥恭恭敬敬,那是因为他们真的拿他完全没有一点办法,他们不是真心实意地敬他爱他,只是恐惧和害怕。”

“那你觉得师公当族长不好?”

“谁他娘的成你师公了,又乱叫!喊‘小哥’。”师父说,“好,当然好,别看小哥闷声不响的就以为他能被人欺负,他不去欺负人你就应该感谢他是个温柔的人,不然世界毁灭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也想小哥真的苦,我得多护着他点,后来我才真正认识他的强大,这种人,就算操控着张家也是张家的福气。”

“可老大,你现在对小哥还是很好啊。”

“我对他好是因为我爱他,和他是强是弱是什么人都没有关系,就算他是张家唯一仅存的族长,在我心目中他只是我的闷油瓶。”师父说完,忽然又嫌弃似的看了我一眼,“我没事跟你说爱不爱的做什么,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哪里会懂这些。”

我当时就特别想告诉他,即便是我不懂“爱”,也能懂你和师公之间的感情。

不过没来及开口张家人就都退出来了,他们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师父,又礼貌地跟他告别才一一离去。我多少有点怀疑,接下来张家的行动该别是什么“族长求婚大作战”之类灾难级别的恐怖行动吧?


(十一)闷油瓶


闷油瓶是我师父给我师公起的外号,听起来要比道上喊他“哑巴张”亲切得多,尤其配合上师父那些特别不要脸的形容词,一听就知道只有相好才会这么叫。但胖哥说我师父是刚见师公那会儿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咋就相好了,我反驳他说胖哥你太不懂了一见钟情这太像是我师父能干的事情了,你看看他瞧我师公那模样,一整就是个痴汉。不过我千叮万嘱这话千万不能让我师父知道,我可没第二块头盖骨给他削了。

不过师公不爱说话是实打实的事实,师父给人起外号这个毛病我怀疑从小到大就没改过,经验累积下来逢人起个贴切的外号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我一度怀疑在他心里边也给我起了个外号,不外乎是“小傻逼”“好忽悠”之类。

师父说师公不爱说话不是因为他真那么高贵冷艳,而是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的都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所以现在跟我们住一起,一定得鼓励他多说话少干事。这和师公“少说话多干事”的原则完全相违背,而我师公又恰恰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尽管师父说他现在话已经比以前多了,可更多时候师公还是闷声不响像个没起开盖子的闷油瓶子。

知道师公其实也能很健谈是他们回来杭州没多久,那天师父去了长沙办点事,师公就跟我去开店,当然做事的是我,师公在内堂的躺椅上睡觉。但那天有个客人的确很不好办,他是个懂行的人,看上一件东西恰恰是赝品,虽说是赝品,不过那也是前朝仿制的古董,卖的价钱完全不坑爹,我师父虽然是个奸商但绝对不无良,就算他是个神经病也不能在这件事上诋毁他。可那客人一口开价就像是贱卖大白菜,我差点没把他轰出去,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他是个有钱的主,玩古董这行也算稍有名气,几分薄面还是要给,于是我只能跟他扯皮。大概就因为扯皮老半天了没扯出个所以然,吵吵嚷嚷地终于惊动了内堂里头的师公,他撩开帘子走出来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那简直像是电影放了慢镜头,因为他抬头露出的第一个表情居然是灿烂到不行活像能笑开花的笑容,亲切又和善,我差点被他吓得要摔到柜台底下去。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客人面前,一副热心的态度向他道歉说自己才是老板新来的伙计不懂事多有得罪请勿见怪,然后在我还没有从震惊过后差点晕过去的状态下回过神他就已经从那人看上的那件货品的样式成色年代做工等等开始介绍。他讲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语带笑意字字珠玑地把那客人愣是绕得晕头转向,最后那客人开开心心地以原价买下了那件货品还觉得自己赚大了。师公将他送了出门他还不忘回头,说一定多介绍朋友来帮衬,那熟络的模样好像师公是他多年失散的兄弟一样。

等我彻底回神了之后,客人已经走远了,师公转过身来就又恢复了往日表情缺乏面部肌肉僵直的面瘫款,好像刚才那个热情亲切的大忽悠不是他似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当初指责师父特爱装欺骗我纯良正直一学生的时候他却说奥斯卡影帝他做不来他朋友比他厉害多了是怎么回事,这活生生的影帝技能点到满啊!我差点没抱着师公大腿说您老传授传授我两招吧!

师公大概也是看到我的表情比较扭曲,破天荒没有回去内堂睡觉而是站在原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有点心里头发慌,就小心翼翼地问,“师公您还有事吗?”顺道说一句,我第一次喊他师公的时候,师公还给了我个相当疑惑的眼神,我还以为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就立马忒狗腿地解释给他听,后来我这么叫他他也没有显得很不耐烦,反倒是师父一天到晚都嫌弃,说我叫得好像他是师公的徒弟似的。

“你没下过地?”

“没……没有,怎么了?”

“过来。”师公的吩咐我不敢不听,虽然特别奇怪他怎么忽然冒出来这个问题,但我还是乖乖地走到他的身边,我想如果师父见我对师公这么听话说不定真要哭给我看,因为我总是和他不对盘如果不是威逼利诱我绝不服他软。他总说养块叉烧都比养我这个徒弟省心。我每次都嗤之以鼻,心想“叉烧有我这么好利用吗?”但想想这话也不对,我干嘛要跟块叉烧比?

结果那天师公喊我过去就是给我补充知识,师父的古董铺子虽然不能说是专门销货的地方,但总有几件不是特别干净的货摆着,大部分师公都能如数家珍,就算一些来源看似干净的古董,师公也大概知道一二,所以他三言两语简单明了的讲解比我背资料有用十倍,一个下午跟着师公学下来我觉得比我这几年混出来都管用。

这下我倒也是真的名副其实“懂行”的人了。

经过这事我特别明白师公这个人的个性,他认为沉默比说话更有用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开口,但他的确不是故意要这么闷,不过世上能拧开瓶盖的人真的不多,那时候我却高兴地觉得,我至少得算上一个了。


(十二)下地


之前被师公问了一句“你没下过地”我才彻底想起这茬。

确实,作为吴小佛爷钦点的继承人,我从来没下过地是比较奇怪。但师父带师公回来之前,我是真的从来没真正地下过地(那件事里头的那些我觉得不能算是下地)。可因为那件事结束后,师父就发誓,他再也不会下地了。因此我后来接手了他留给我的一切,哪怕再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让我亲自下地。

后来师父和师公回来了,他们在杭州安生了一段时日之后,师公又开始重操旧业。那时候我已经十分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了,我还以为以师公对师父的影响力而言,师父会打破自己的誓言。然而,并没有。但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问了师父,我能不能跟师公去见识见识,师父却没有阻止我。他挺无所谓地说,“去吧,跟着小哥有肉吃,你就当去趟旅游。”

我当时一听这个“当去趟旅游”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因为最初他就是这么把我忽悠进了他那个疯狂计划里头去。不过那时候的我毕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随便被忽悠的傻逼,我看得出来师父是真的相当地放心让我跟着师公去“旅游”来着。

这是第一次,我真真正正地认识到什么叫“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那不是个大斗,但师父说能让师公看上眼那也必须是个油斗了。他给了我最好的装备,派了两个老伙计跟着我们,可这些在师公面前大概都挺多余的,因为他的盗洞直接就打到了耳室,在那两个有经验的伙计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过来的时候就把去主墓室那一路上的机关都拆了,最后开馆杀粽子拿东西走人那也不过是十分钟内就搞定的事情。

我觉得不仅是我,连那两个伙计都被他如此干净利落强悍无匹的实力震惊得目瞪口呆。

等我们上去回到扎营的地方,发现师父早就等着了,这时基本上没怎么讲过话的师公走过去跟他解释,大意是说因为是他练手找的地方,好东西不多,就凑合着吧。

顿时,我几乎真的要给师公跪下了。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从没下过地没见过世面所以被这种霸气侧漏所震慑,但当我发现除了师父相当地淡定之外,周围的人看师公的眼神还真的也一样要给他跪了的模样,我心目中最崇拜的对象果断就换人了。

渐渐地,我见识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有时候下地的时候师父会跟过去,虽然不下去,但会上头等着,准备后勤,但大部分的时候师父都是留在杭州,或者到长沙。

我有一次问他会不会觉得可惜,毕竟以前吴家小三爷那么威风,道上都还有他跟我师公下过几次大斗的传闻不时传出。师父却摇了摇头,告诉我,“没什么可惜,我以前就是傻,太过玩命,现在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干这行的脑袋都别在裤腰上,一不小心折在地下都是寻常的事,我没死成是我运气好,但拖累的事情没少做。不然你以为小哥那么牛逼的人每个斗都被他染指过还下得这么惊险万分?当然,对他来说拖油瓶不止是我,但他就是不介意,只要对方不想死,只要他还有力气救,他就会这么做。可我介意,介意死了,所以我不会再下地了,最好是他也不要下,不过他习惯过这种日子了,把他困死在地上适应我这样的生活也没意思。你以后跟着他,就得自己变强,少给他添麻烦,不然你也别想再下去,懂?”

我看师父说得认真,就连忙露出一副“我很乖”的样子点点头。所以,现在我就算能下地,那大部分也还真的是“旅游”去的,真正危险的别说师父不愿意,师公也不肯带我,不过师公倒不是因为嫌我麻烦,我觉得他大概是怕不小心弄坏了我这个徒弟就没有可以赔给师父的了。


(十三)婚礼


最近一次收到苏万的电话是因为张薇薇的婚礼,他告诉我因为我很久没有回“家”了,所以给我的请柬都寄到他那里去了。他特地来电话是问我去不去。我当时花了几十秒才想起来张薇薇是谁,严格来说她居然还是我的初恋,但我几乎已经把她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不过苏万说他会去,又补充了一句杨好也去,这么一来不论我多忙这个婚宴也是必须得出席。

说起这两个人,我至今都不知道要怎么总结才能说得清楚,苏万倒好,他是个奇葩,当年上天下地都不忘揣上他的练习册,后来上了大学不说还一路读到博士,现在再大医院里头已经是当主任医师的人了,早晚得升到院长级别。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正正当当地和以前的同学都还有联系,说出去让人倍儿羡慕的主。不过我知道趟了这趟浑水脱身是几乎不可能,所以苏万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是道上非常有名的密医,看似在我们三个里头混得最势单力薄,但几乎是逢人都卖他三分面子,余下七分是给他师父。

苏万的师父就是黑瞎子,也是怪人,早些年我就以为他会死,他自己也说自己活不长,结果愣是给苏万给救回来了。现在他俩住一块,我偶尔还能从苏万口中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我是混了这行才知道这古怪的瞎子在道上是跟我师公齐名,有段时间销声匿迹了后来又活跃起来,最近到处给人当顾问,时不时还和师公一块下地,身手还和当年一样,果然能跟师公混到一起都是怪物。

杨好比较复杂,我依旧把他当我兄弟看,他要有什么事我绝对二话不说水里来火里去,那是我亏欠他的,但如果还有同样的选择我还是会那么做。那件事极大地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人生,最苦的莫过于是杨好,可我没法解释当时我必须那么做的理由,那件事过去之后我觉得多说也无益。我知道杨好对我心里头还有怨,毕竟我看起来运气就是比他好,他辛辛苦苦摸爬打滚现在见了我还得客客气气,因为我是吴家小佛爷唯一的继承人,后头吴家张家都撑着腰,可要把我这些给他,我是绝对不肯,他无法想象我都经历过些什么,我不可能让我的兄弟跟我过那样的日子。但他不会懂,所以我和他的关系就只能这么僵着。

说不上这次见面是好是坏,只是觉得那么长时间,或许也是一次机会,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还能跟他们说上点话。就算遇上了往文艺里说是“那些年我追过的女孩”,说简单了是“初恋结婚但新郎不是我”这种事,我都不是太过介怀了。不过我是真的彻底忘记张薇薇到底长什么样了,因为吴邪,我的人生已经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的那些人都好像活在书里头,除了苏万和杨好,其他都不像真的。就连我自己的“家”,我也很久没回去了,都不知道那里算个什么地方,还不如师父西湖边上那房子像一个家。

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但至少这样的日子我也不后悔。我不知道苏万和杨好怎么样想,但我至今还是庆幸自己遇上了吴邪,以及因为他而遇上的人们。

婚礼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说,同我坐一桌的我都没几个认识,都是陌生脸孔,倒是男家那边请来的宾客有几个还算知道,也有几个是和道上沾边。我跟苏万坐一块,杨好却故意坐到了另一边,期间我和苏万说话,时不时看向他,他都只管埋头吃东西没搭理我们。后来还是因为那几个熟人把我们叫到了一块聊天寒暄,才能和杨好说上几句话。

张薇薇来我们这桌敬酒的时候,看了我好几眼,我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但实际上无从比对,只能冲她笑了笑。反而是她的丈夫也认出了我,还喊出了我师父的名号,把我吓了一大跳。搁以前这事我也许会沾沾自喜,自以为经历过不一样的事看以前一起学习的同学就能产生一种“你们都弱爆了”的优越感,现在的我恨不得他立马闭嘴只字不提,不是我对我的身份感到尴尬,只是对于其他什么都不懂的人提来实在没意思。尤其看到他们一脸错愕的模样,我心里头就特别无奈,只好客套了两句之后摆出特别商业的笑脸回敬对方,说以后有机会见面再聊。

整场婚礼下来实在有够索然无味,如果不是能跟苏万杨好见上一面,早知道就不来了。离开的时候黑瞎子居然专门开了车来接苏万,问要不要送我一程,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万,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个人特别腻歪,不像是普通的师父和徒弟,结果黑瞎子还是那样笑得莫名其妙,苏万也没有不好意思,见我不上车就从善如流地说拜拜,以后再联系。看着他们两个扬长而去,我孤家寡人地站在瑟瑟寒风中真的是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结果没想到后来送我回去的居然还是杨好,尽管我们一路上就说了一两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日子还好混得还高兴之类的话便再也没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大概是我那一天最满意的时刻。下车的时候,我特地扬起个大大的笑容跟杨好挥手,说有机会可以找我喝酒,听他说了声好我才上楼。

回到家里的时候,师公和师父早早睡下了,他们给我留了灯,想我肯定是在婚宴上没吃到什么东西,桌子上还摆着夜宵,白纸黑字的瘦金体随随便便地写了句“自己热了吃”,可我登时还是觉得浑身都暖和了。


(十四)家人


这些年我师父特别关注保健养生,规律作息健康饮食,跟我师公凑一块就像一对老年夫妻。据说这养生计划从那件事结束后师父上长白山就开始了,以前看他玩命觉得是嫌自己命太长,现在看他惜命的模样是怕自己活不到老似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得活长久一点好陪着师公呗。

师公这个家族的人特别长寿,他更不用说了,听说十多年前我师父认识他的时候他长啥样,现在他就长啥样,更可怕的是在认识他之前的二十年里他还长这样,师父现在看起来虽然也挺年轻看不出年龄,不算老,和师公对比起来还是师公看起来要嫩一点。

这逆生长也忒可怕了,我倒是有几分明白师父的担忧。

后来师父也说了,人的一生就这么长,师公活得长久更不容易,如果哪天他熬不住了离开了,剩下的日子就得我陪着师公了。他想了想,又对我说,“我以前问他这十年在青铜门里头除了睡觉之外是怎么过来,你猜他怎么答?他说想着我和胖子一起过的日子想着想着十年就过去了。我那时候就觉得,他遇上我们之前的人生到底是有多操蛋,一路上山下海的这些年说不上快乐,时时刻刻还得惦记随时没命,他居然觉得这是最值得怀念的回忆,人生除此以外竟再无乐事。我那时就在想,不管我对他多好都不为过。这一生,我和胖子都注定比他早走,剩下的日子我不想他太难过。你要是以后陪着他,要多让他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得告诉他,我们没有那么重要,人生很长,世界还很大。知道吗?”

我特别郑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师父。

也不知道师公是怎么知道这事,之后有一次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如果吴邪死了,我想把他带上长白山,可以吗?”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见我十分茫然,他便向我解释,“张家人不是葬在张家古楼就是死在青铜门后,吴邪不会喜欢张家古楼,我想带他去长白山。”

顿时我心里咯噔一下,说话都是带着颤音,“师、师公……你不是打算师父死后你就回到那青铜门里守门吧?”要真是这样我完成不了师父的交代我真怕他老人家诈尸成粽子半夜从棺材里跳出来杀了我啊!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过惊恐,师公破天荒地伸了手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我答应过吴邪要好好照顾你,等你死了以后我再回去陪他。”他想了想,又问了我,“你也想葬在长白山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这得多惊悚啊我的日子还久着呢突然问我想死在哪里我真的是想破脑袋也答不出来啊!再说,打扰你们合葬师父会直接把我打到穿越重生吧?见师公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我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生死之事,他们竟然都能说得那么坦然,显然师父早就安排好了,他怕师公活得太长,生命中太多的寂寞与孤独,他竟然扯出了让师公照顾我这种弥天大谎,恐怕最后的目的还是他跟我说的那番肺腑之言。这下我意识到师父的心思师公都是能够猜得出来,他却什么都不说,吴邪想让他活得快乐,他便顺着他的意思,好好地过日子。他们都用各自的方法来对彼此好。

“吴邪说,他要是不在,怕你被欺负。”

“啊?”可能是我想这些事情沉默太久,师公突然又冒出了这话。我当时心里腹诽这话从吴邪嘴里说出来简直太他妈诡异了,明明把我欺负得最惨的人就是他啊!再说,要等师父去世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是赫赫有名人人敬仰的大人物了,还有谁能欺负我?师公这话我还真的有几分不以为然。

但这天的师公真的是透支了他说话的字数上限,他仿佛像看穿了我心思那样对我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和你长多大、名头多响亮都没关系。”师公的话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可一字一句都敲在我心头上,让我不由自主想起师父以前给我开得玩笑,“你以为我养着你是干嘛?就是让你给我送终呗。”他是真的把我当家人,那时候我还当他只是随口一说的笑话。

也是到了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情愿跟这两个完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住一块,都不愿意回到以前的那个“家”。家人就是这么简单,想对他们好,想保护他们,和他们在做什么、是什么人,都没关系。也是这一刻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一直扛下这些以前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做的事情,每一天都想着变强,大概是我希望,总有一天,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人不再是他们两个,而是我。


(十五)“吵架”


我一直以为,和师公这样的人相处,几乎是不会产生摩擦,更何况师父跟他一天到晚腻歪的模样,搞得人人站他们身边都恨不得像瞎子兄学习带一副墨镜免遭闪瞎的危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他们之间会产生什么矛盾。但显然我还是太年轻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某一天师公忽然跟师父说他做好准备了,要回一趟张家古楼。登时整个气氛为之一僵,师父愣是半天才回过神来,干巴巴地问,“小哥,你刚才说什么?”师公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的话。结果师父的笑脸立马就变了,脸色阴沉得厉害,我觉得那是他发火的预兆,只是没想到他对着师公居然也能发火,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留在原地坐等八卦还是该先进房回避。“为什么?”

“有一些事,是我必须去处理。”

“你倒说说看现在还有什么事情重要得你张起灵命都可以不要了?”

“这是张家的事情——”

“我操张起灵我告诉你,你他娘的敢再跟老子说一句‘没关系’试试看!?”只见师父像是整个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似的,居高临下狠狠地瞪着师公,比他训伙计还火气十足都吼了过去,“你信不信我立马就跟你拆伙,就是现在!”

“吴邪,我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个屁!你倒是说说看啊,上一次你去一趟张家古楼是怎么回来的?你他娘的差点就折在里头了!我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牺牲了那么多人连潘子——”师父好像哽了一下,我看他双眼发红的模样不仅是愤怒还夹着悲伤,“潘子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回老家过他的好日子了最后就在你们的张家楼里再也回不来了!张起灵,小爷我告诉你,我的心不是铁打,禁不住你这样折腾,你他娘的有本事就折腾死我算了!?”

“我会活着回来的,吴邪,你信我。”

“缺胳膊少腿的那也是活着回来呢张大族长!”师父实在气急了却是不怒反笑,就看着他一把揪过师公的衣领恶狠狠地甩下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张!起!灵!你的信誉在老子我这儿已经刷爆了!”说着,他直接把师公往沙发上一推,便把师公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眼看着他实在是气在头上口不择言,连说话都是没什么逻辑,我想恐怕他发言就压根没有经过大脑,就怕他一个不小心踩中师公的雷区,但师公一直默不作声地让他骂。直到师父都觉得要被师公这种态度逼疯了,他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死死地盯着师公老半天,最后抓过手机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了。那一下摔门还摔得震天响,有种房子都摇了摇的错觉。

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这么生气的模样,而且对象居然还是师公,他平日里要生气,整个人反而变得特别冷静,说话和颜悦色的才最可怕,他这次却真的是把火气全往师公身上撒,如果目光是刀,我觉得他真的要把师公给瞪穿了。

我不知道张家古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师父无意中地透露那次损失挺惨重,连师公都差点折在里头的地方到底是有多危险,难怪师公会说师父不会喜欢那个地方。可我又觉得十分奇怪,那儿明明是张家人的地盘,怎么连族长进去都这样危机重重?难道喜欢坑死自己人是张家人历来传统?

那天晚上到半夜师父都没有回来,快熄灯睡觉的时间我还看到师公一个人像雕像似的坐在外头的沙发上,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我想他应该是知道师父关心则乱,尤其是给他留下那么大阴影的张家古楼,师父对师公向来是没有脾气,这次居然忍不住破口大骂最后还是甩门离开,可见他是多么不赞同这事。可是这件事上,师公明显是不可能退让,我是自觉地认为师公肯定有他必须那么做的理由,尽管我也不同意师公去玩命。

幸亏这个时候师公电话响了,本来我还以为是师父打来,结果帮师公接了才发现原来是胖哥。不过胖哥也是来报喜,他说他已经开解完师父了,两个人聊得有点久不小心把师父的手机给整没电了,师父今晚住他父母家里,还特地让胖哥转达叫师公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等他回来再说。我把电话挂了之后跟师公讲了一下师父的情况,他才点点头,进房去睡。

他们这些年在一起虽然也时常没有办法睡一块的情况,但从来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师公或者师父是不是都能睡得着,反正我是辗转反侧生怕他们两个人不能和解。师父的脾气我这么多年是摸透了,他是疯子,最疯一点莫过于撞了南墙都死不回头,那种倔强是一辈子都没法改,师公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逆来顺受的模样,实际上特别有原则,决定的事情也是坚决不动摇,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有什么矛盾,自然不曾担心过这样的性格难以磨合。现在却有点后怕。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后,第二天醒来就听见师父在外头吩咐伙计夹喇嘛准备装备的事情,我出去的时候师公不在,师父一脸大爷的模样说“我打发他去给小爷我买蟹粉包子了”,怎么看怎么得瑟好像昨天冲人发火的不是他似的。

“和好了?”

“小哥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他都决定好了,我能说什么?”师父“哼哼”两声,特别不爽地说道,“他娘的这个挨千刀的闷油瓶注定是我的克星!”不过后来师父解释了,他回来的时候师公就立刻跟他解释了,他上次失忆忘了许多事,这次记起来那些机关的布置,会容易许多,而且他已经安排好张家人也跟着,他不得不这么做是因为他必须得把其中一个鬼玺放到张家古楼那个族长的密室,以后等他带着另一个鬼玺和族长信物到青铜门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开启这些秘密,他要终结张家这延续千百年的命运,做最后一个“张起灵”。昨晚来不及解释师父就怒气冲冲跑掉了,他其实一开始就想跟师父说他不会玩命的,他答应跟师父好好过日子就一定会做到。

我还想着怎么昨天还雷暴今天就雨过天晴了,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真服了师父遇到师公的事情居然可以不理智成这样。以前我怎么就没觉得他是这么幼稚呢?亏我曾经膜拜过他的智慧,结果碰上师公他的智商就果断下线了。


(十六)张家古楼


关于这次张家古楼里头发生的事,大部分都是苏万转述,当时师父和我都留在上面,没有下去。和师公一块到张家古楼里头的除了一批张家族人之外,还有师父几个信得过的老伙计、胖哥、黑瞎子和苏万。

至于为什么苏万可以下去我却得呆在上面,这就是个伤感的问题了。我想如果我当时转职牧师说不定就能跟着下去了,毕竟组团刷副本什么都可以没有,奶妈却是万万不能没有。而且我之前说了苏万是个奇葩,他身上能带着各种匪夷所思在危难之时救你一命的神奇玩意,就像只哆啦A梦,经师父和黑瞎子亲自检验,绝对符合国际标准、童叟无欺,带他比带我有用多了,所以他能跟下去,我却不能。由于这件事太过丢人,我都只敢写笔记上。

他们这一趟走得是有惊无险,比起当年师父印象中那种凶险的程度,这次简直可以当是郊游。不说张家人和师公基本上是熟悉张家楼的情况,胖哥和黑瞎子都是来过的,胖哥就是上次跟师父师公去玩命,黑瞎子据说是很久以前和师公来过,不仅全身而退还在里头摸走了东西。但这一趟他们走得更深入,最后甚至到达了族长密室的外头。

剩下的路就只有师公能走,因为只有他有族长信物可以穿过铜铃阵。按照苏万的形容,族长的那只铜铃的声音是清越悠长,“噹——”的一声连气氛诡异阴森幽暗的张家古楼也顿时有了空灵之境的感觉。他是听着铃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黑暗中知道师公是不是顺利抵达密室,后来出来的时候也是听着铃声自远而近便知道师公办完事回来了,整个过程不过半个小时,他却觉得心灵上好像经历了一场洗礼。我当时心想族长的信物还有净化心灵这等高级作用,没事让师公在家里头摇一摇是不是空气都能新鲜许多?

之后他们没有走来时的路,师公带着他们走了另一条,一路上苏万都跟着黑瞎子聊天,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少张家人竟然不见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师公让他们去给之前折进来的人收尸去了,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张家人终于开始搞起慈善事业了,结果后来听张海客说,张家古楼是张家的地方,怎么能允许外人留在里头。这封建思想得真心要不得。

说到张海客,这次去张家古楼的张家人也有他,幸亏他当时留在上面我才没有那么无聊。不过他一见到我就跟我扯谈外头世界多么好,说要我喜欢他可以带我出去见识见识,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就跟胖哥说的,社会主义好,谁用谁知道。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他跟我讲些见闻,毕竟这样看起来他过的日子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

最后走的地方,是上次师父和胖哥带着师公逃出来的那地,师公是为了帮吴家三爷的伙计潘子收尸才特地走那里。潘子的事情我是后来听师父说起,但他说得也不多,每次谈到就得伤感好久,我都不敢多问。只是师父有句话我记得特别牢,他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潘子说的那句“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别回头”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在他梦里、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回响,一想到这话他做什么都有了底气,好像潘子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苏万说,师公为了让他们从那些铜铃过,一直在后面摇着铃,一声一声像招魂似的。胖哥背着张家人裹好的尸体一路走出去一边说,“大潘我们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特别感动。明明他连潘子是谁都不认识。

之后,他们回到营地,就发生了两件事我认为必须记到笔记里。一个是师父向潘子的尸体下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另一个是离开之前,师公领着张家人跪在张家楼前慢慢伏下身子的情景,这两个画面实在太过印象深刻,怎么都无法忘掉。

这样郑重地告别,就好像一场宿命终于彻底走向了尽头,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的模样。


(十七)王胖子


胖哥是个特别逗的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胖的原因,胆子也肥。据说他是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敢把主意打到我师公头上想着把他卖给富婆赚钱的人,还是敢叫我师公“小可怜”居然还没有被一刀劈死的好家伙。

每次他来,我们这里就会特别热闹,因为只要见了胖哥,师父就会忍不住跟他抬杠,两个人斗嘴的内容幼稚得连平常表情不多的师公,看着他和师父凑一块都忍不住频频露出笑容。我也喜欢见到胖哥,胖哥一来我就有故事听,他说他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师父和师公有猫腻的人,在他们两个都毫无自觉地放着闪光弹的时候他就早看明白这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每当回忆起以前的事,他总是特别能侃,许多我没有办法从师父或者师公那里打听回来的事情都是胖哥告诉我。

不过,写到胖哥最不得不记下的一件事,就是胖哥和嫂子的故事。

胖哥也是个痴人,我总觉得他跟师父师公组成的铁三角里头,没有哪个是不“痴”的。他为了云彩躲进了巴乃十万大山里头不问世事,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种地生活压根看不出是当年北京城下一时风光的王大老板。后来因为师父才离开了巴乃,那件事情结束之后,尽管他时不时还会在北京待上些时日,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回他的竹楼小地方过着冷清日子。

他和嫂子就是在巴乃认识。

嫂子以前是个特别漂亮的东北姑娘,喝起酒来能把我们四个男人干掉其中三个,但师公是不以人类为标准的海量,所以不列入讨论范围。因此基本上就是男的跟她喝都是得喝趴的节奏。嫂子为人豪爽大方,特彪悍,胖哥还是她倒追回来。就冲这两点她绝对是我最崇拜的女性没有之一了。唯一可惜的是,嫂子前两年出了车祸,毁了容,鼻梁上有道很显眼的疤,跟她好了五六年的男人因为这个和嫂子分了,嫂子当初就是失恋散心四处溜达,最后在巴乃遇上了胖哥。

胖哥这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满嘴跑火车似的,其实他这人心思特别细腻,有时比师父师公都还要仔细,有些事情师父琢磨不透跟胖哥一商量,立马就能想通。偶尔师父和师公有个什么小摩擦,能理解师公用意的第一个人到头来还是胖哥。他在他们两个之间看起来只是个活跃气氛的灯泡,其实没了他,师公和师父现在还不一定能走到一起。所以,看似坚强的嫂子,一眼就被胖哥看出来还没走出情伤也情有可原,后来被胖哥这么一开解,嫂子才彻底振作起来也不那么值得惊奇。

但那时候嫂子对胖哥还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估计是后来回家想想明白,才觉得胖哥这种男人,要错过了真是错过一辈子。于是,不到半年,嫂子又去了一趟巴乃。

可胖哥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明白,他那时候对云彩说不上是彻底放下,不过也不是没了她就不过日子,他自己琢磨透了也想通了,一门心思过他清净日子就压根没有想过要再耽误些什么人。一看嫂子那样子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装了个傻就躲北京去了。

要说这两个人也是有缘分,嫂子的家里有个玩古董的大伯,两个人前年年初的时候居然又在北京见到了。这下胖哥躲到杭州来都没用,最后还是师父看不下去,就劝他说自己也见不得胖哥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胖哥不欠云彩,是上天欠了他们,既然幸福都来到面前了,胖哥有什么好怕。后来嫂子也来了,她说要胖哥嫌她样子,她二话不说绝不纠缠,要胖哥是记着心里头的姑娘,她也不想争,她只想给大家一个机会,如果觉得彼此还合适,下半生就一起过,不行拉倒她不强求,这躲起来又算个什么意思。这下胖哥都没辙,只好应了嫂子。

那年年后胖哥又来了趟杭州,没带嫂子,他就是让师父和师公陪他下一趟地,说是他最后干的一票,干完他就再也不下地,还向组织保证这次回家绝对改行卖大白菜了。我没想到连师公都没有办法让师父破誓,胖哥一句话,师父就二话不说跟着下去了。

这一趟,只有他们三个人,是个油斗,但也危险,上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挂了彩,灰头土脸的样子说不出的狼狈。没想到重见天日的时候,胖哥竟然又哭又笑地和师父师公抱做了一团,说想当初他们下什么斗什么斗就塌,除了小哥光环笼罩的张家古楼跟云顶天宫之外,估计都被列入黑名单了,油水没捞多少每次都差点折在里头,这一次总归是油水捞足又没多大风险,收官之作倒也完美。他又说,但他没有后悔过,这辈子和师父师公还有啥没见识过,这是一辈子的革命情谊,别的人都拆不开他们仨。

“天真,胖爷这回让你破了誓,没啥可以补偿,日后你要和小哥有什么地方是非去不可并且凶多吉少的话,一定要叫上胖爷,这样我彻彻底底地没有遗憾了。但是呢,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杭州,好好地过日子,不要再有什么烦心事劳烦胖爷我了,你知道胖爷年纪大了。当然,要日后咱们能死在一块,也是美事一桩,只要小哥别嫌弃胖爷我这个大号电灯泡就成!”

“去你娘的,说什么死不死,你丫的以后娶了老婆就在北京好好呆着卖你的大白菜去,我和小哥哪儿都不去,杭州随时候着,什么时候你要来,我们就楼外楼搓一顿。”

“行,你说的啊,要你们来北京,想吃香喝辣的尽管找胖爷我做东。”


(十八)黑眼镜


第一次遇见黑瞎子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怎么疯疯癫癫,尽管他救了我,可在我印象中,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我师父还神经质,瞎子应该算一个。他的来历过往我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姓齐,是个旗人。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还以为说是“他是个奇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祖上还是满清贵族八旗之一。

他与我师公渊源颇深,两个人在道上齐名,也联手搭档过。据说师公那把刀,最初还是他的战利品。不过他更擅长用枪支,刀转手就卖了给我师公,大概也是个坑爹的价格。他跟我师父的关系有点复杂,我到现在没弄清楚他属于哪边的人,好像和师公一样,尽管和老九门的人都有点瓜葛,但实际上怎么干都是看自己心情的自由人。早些时候听说他是陈皮阿四的代理人之一,后来又成了我师父的三叔那边的人,之后还说他是解九爷的暗桩,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其实是个通缉犯。总之身份背景扑朔迷离,我猜连苏万都不清楚。

不过当时他与我师父演戏合伙骗我,有些话却是真的,他的确受人所托保护我师父。最初我以为那人是师公,那件事结束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师父的三叔。

但瞎子有次半真半假地也透露过,师公去长白山之前,让他遇上师父的时候多照看着点。他曾经欠了我师公非常大的恩情,所以后来解九爷找上他,他就立即答应参与到计划里头来。但这些话我听过就算了,他这个人古怪得很,说话十句九句里头都掺着点水分,不能全信。

可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人,无论是师公还是师父,甚至是苏万都非常信任他。

师父说像黑眼镜这种人,只是不爱老老实实说话,真要骗人,是骗死不偿命,但他不会那么做,也没有必要。他的人生太简单,某程度就和小哥那样一目了然得很,只是他们都把一些东西藏得太深,别人才觉得看不透。甚至连极少会说别人的事情的师公,谈起瞎子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提了一句,“我们很像,所以他骗不了我。”

我是很难明白一个成天嬉皮笑脸仿佛天塌了都无所谓照样活得快活的人和师公这种闷得一个字都憋不出成天心事重重的模样的人是哪里相像,反正和他过日子的人不是我,所以琢磨这个也没有必要。我反而更好奇的是,和瞎子这样的人过,生活是不是特别精彩。

记得那年瞎子治好了病,说要带苏万到草原上去看看他的家乡。苏万叫上我,我又叫上了师父和师公,当是去一趟旅游。瞎子也没有不高兴,不如说他见到师公也要来的时候脸上简直笑开了花,那种意义不明的笑容能让人看得七八月的天都觉得发寒。

不过这一路倒没发生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事情。就是有一个晚上我实在憋不住,对苏万和瞎子的故事好奇得不行,终于等到瞎子给我们去弄烤全羊的时候抓住了苏万让他给我讲故事。苏万没有说得很详细,大部分也是我都知道的,但在我问他是不是为了瞎子才去学医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了一阵,想了想才回答,“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读完书之后要做什么,我的人生和你一样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我还是挺茫然的。不过那时候我就有一个想法,至少我不能让他死。虽然他脑子有点问题,做事又古古怪怪,即使对我也不肯透露半点自己的事情,可他就是个活得非常潇洒精彩的人,那么畅快淋漓的人生不应该就在那个时候结束。我就想看他这样活下去。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找到目标了,我总得为自己找点事情做,一些和我原来的生活已经没有关系的事情。”

苏万才说完,坐在一旁的师父忽然就来搭话,“你们知道狼吗?这种动物狡猾又聪明,却不好亲近,永远别指望能彻底驯养一头狼。可它们很忠诚,尤其是一生一次的感情,只对一个对象奉献。”我一时间没弄懂师父为什么突然插入了这么突兀的对话,就连苏万也愣了一下,接着又听师父笑道,“其实我看那黑眼镜总是一副笑得全世界就他娘一个人知道有什么特别好笑的样子就觉得特别地不爽,只要看他吃瘪我就挺舒服,虽然小哥能做到,不过他不屑做这些。没想到你这小子也成。”

“他是病人,我是医生,他当然得听我。”苏万理所当然地回答。

师父点了点头,“对,他们都是病人,是该好好休息了。黑眼镜遇上你也算是福气,以前听小哥说过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这种人,要有人能对他们好,哪怕一点点,都能栽进去。”

“我知道,他们就是傻,别人还不信。就因为他们想的东西正常人都不会想,才觉得他们高深莫测。”

“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小子这么聪明一点就透?有我当年风范,难怪治得住那黑眼镜。可惜,小爷我心地善良不爱抢他人所好,不然肯定踹了鸭梨收你给当我徒弟。一看就是好苗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不要,看看鸭梨,就知道跟着你不好过。”苏万认真地说道,“而且,虽然你真的很厉害,但现在还不是照样被哑巴张吃得死死?这事道上都知道,吴家小佛爷最听哑巴张的话。我不想成什么大事,那些对我来说没意义,现在这样就挺好。”

顿时我简直想给苏万点上一万个赞!结果理所当然的是师父爆发了,“去你大爷的谁他娘的胡说八道看我不灭了他丫的!”

一声吼得连不远处两耳不闻八卦事神游天外的师公都不由得回过神来,“吴邪,生气对你身体不好。”

“小哥,我没生气,在和小孩子开玩笑呢。”师父说着,笑得特别纯良地就往师公那边靠了过去,一旁苏万立刻给我递了个眼神,意思很明确——看,我就知道这事是真的。我只好假装为自己有这样的师父沉痛地点了点头。这时,瞎子就喊我们去吃烤全羊了。

那天夜里,我听到了瞎子给苏万唱他们马背上传下来的歌,词句都不是太懂,但苍茫的旋律还是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后来回忆起那片辽阔的草原总想到这首歌,很久以后苏万跟我解释,那是在说,草原上的人没有真正的故乡,一遍一遍地迁徙,到落地生根的那天,那块地,就是故乡。


(十九)解语花


现在道上,还有人管我师父叫“小三爷”的,除了那桀骜不驯的古怪瞎子,就剩下解家当家解九爷了。那件事之后,我时不时会和他打交道,当初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头,他教给我的东西比我师父还多。

他说,见了我就像见了当年的师父,走上这条路,都没有干净,唯有我师父一个人磕磕碰碰走到最后,心里头其实还是藏着最初那份让他羡慕的天真无邪。他还说,一见到我们这种让人看不下去的傻子就忍不住要帮忙,回头想想还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不知道是希望我们能争气些还是继续傻下去。

有次我忍不住问他,如果现在他可以撂摊子,他最想做什么。他想了想,说道:“还能做什么,唱戏呗。”而后又自嘲般地笑了笑,接着道,“其实现在也是唱戏,唱一台不到嗝屁那天都不能落幕的大戏。二爷教出来的功夫,我可一刻都没荒废。”

我知道他指的是老九门的二月红二爷教他唱戏那事,听师父说他这发小以前还被自己误以为是个女生,开玩笑说将来长大了要娶她,谁知道真的长大了,再见面他差点就没认出他来。我那时想着,你当着师公面说这话都不担心他吃醋啊。眼睛忍不住一路往师公那边瞟,结果师公的境界就是特别不一样,淡定得连个眼神都没给,一直在和天花板交流那些老天才知道的心事。

不过说到唱戏,解九爷现在真正唱戏的机会也不多了。那件事之后,他回来收拾烂摊子也忙活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跟霍秀秀的一场婚礼又整得人仰马翻。之后事业蒸蒸日上,他忙得像个停不下的陀螺,连和我们见上一面都难。一年到头都是过着今天在一个地方明天就飞到几千公里之外的日子,比起我师父回来之后成日窝在杭州,只是时不时回一趟长沙看看的懒散,解家不做大简直没天理了。

等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解九爷请我们到北京去玩,特地在梨园摆了一台,给我们唱了一段。我是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也觉得戏台上长袖翻飞眼波流转的解九爷是真的漂亮,都快跟那些祸国殃民的妖孽似的,霍秀秀嫁他心里头也不知道会不会不痛快,一个男人扮起女人来居然比女人还好看,成心不让人活。但等我转过头去看台下的霍家当家,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温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台上那个身影,浅浅的笑容比起在外头端起来的笑里藏刀要美丽动人得多。好像她就是个普通恋爱的姑娘,看着心爱的人做着最喜欢做的事情,满心地跟着欢喜。

等解九爷卸了妆,家宴正好上菜,席间所有人都不谈道上的事情,就是闲话家常。末了,主人家忽然来了一句,“来年要得空,再请你们来北京看我唱戏,吴邪哥哥,你说好不好呀?”尾音上扬,还带了几分妩媚,实在不愧妖孽之名。

幸亏师父这些年别的不见长,就是脸皮越来越厚,这么明显的调戏愣是当没看见,大方地点头,“行啊,小花,你要喜欢,每年摆一台,我和小哥年年都来捧你的场。”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之后每一年,只要解九爷来了电话说他要唱戏,那不管是多忙的日子,师父都会带上师公和我去北京,有时候是听一场戏吃一顿饭就走,有时候会呆上两天,让解家夫妇尽尽地主之谊,偶尔碰上胖哥也在,那就更热闹。要是瞎子和苏万都来了,那就彻底是鸡飞狗跳。一帮子跺跺脚外头震一震的大人物,这段时间都跟普通人似的,这种感觉很有意思。

我想,人生就是一场戏,就算演不完,也总该是有歇歇的时候。解九爷肯定比我明白这个道理,师父说了,他是他们那一代,活得最聪明的人。我也同意。


(二十)


胖哥和嫂子第二场婚宴,和之前那场几乎称得上世纪婚礼的豪华不一样,实际上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块吃个饭。一桌子饭菜还是师公做的,他难得很给面子地解释了一下,地下带上来的东西阴气重,贵重是贵重,但不好拿出手送给胖子和他媳妇,想了想还是做一桌饭菜聊表心意。当时他说完就准备下楼买饭的情景,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饭菜维持一贯水准,如果说之前师公只是很会做饭,这些年被师父和我两个混日子的人都磨练出大厨的实力了。一群人赞不绝口,连瞎子都实在忍不住要吐槽,“行啊,小三爷,把哑巴调教得挺贤惠,这消息要放出去,保管吓死外头一大片。”师父就别提当场有多么得瑟了,只有我心里默默腹诽,你现在得瑟有屁用,有本事床上能得瑟,还不是照样被师公吃得死死,这事道上都知道。

接下来趁着祝酒的时候,大家纷纷给胖哥和嫂子送上礼物,其实之前已经送过了,不过都是一些添排场的东西,觉得心意不够。

解家夫妇不含糊,出手最大方,一套青花古董眼都不带眨眼就送出去了,还调侃看着眼都发直的师父,说他什么时候和师公摆酒他们也送一套。

瞎子送了条款式十分特别的长命锁,看样子也有些年代,他保证那绝对不是地下摸来,算是祖上留下,他们家就剩他一个了,留着这个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将来给胖哥的孩子。结果解九爷不乐意了,佯怒道自己跟瞎子交情比较长,怎么他结婚的时候就没见瞎子送,瞎子十分无辜,摊手说,这玩意他留着不少小九爷看得上等他家娃满月酒再送。

苏万比较实在,贵重品没送,养生保健的处方开了一堆,还煞有介事地解释,说我们这些人年轻时就顾着玩命,以后老了肯定得吃苦,还不如早点学会保健养生,省得将来大病连小病。

师父送的是对羊脂白玉镯,他有段时间爱玩玉器,看上都不是凡品,这对玉镯当时还是他花大力气收来,就是想着以后兄弟娶个媳妇当是礼物送出去,正好嫂子皮肤白,玉镯带上衬得正好。

至于我,直接就帮胖哥订了个北欧童话蜜月之旅,全程都是高级定制的旅游服务,整个行程差不多一个月,就是让他和嫂子去好好玩。胖哥说我贴心,师父有我这样的徒弟是福气。结果师父却敲了我脑袋,说我怎么净想到胖哥,也不想想他和师公。我只好说,老大你要爱蜜月之旅回头我给你和师公也订一个呗。师公点头说行,扭头就问师公想去哪里玩,师公想了想,说,“哪里都好,和你一起就行。”简直像丢了个闪光弹,明明是胖哥和嫂子的婚宴,现在所有人却有一种做了师父和师公之间特大号电灯泡的错觉。

反正那天晚上到最后,所有人都闹疯了,剩下清醒得没几个,喝得尤其醉呼呼的是师父和胖哥,两个人抱在一起抱头痛哭之后又哈哈大笑的模样,真得活像是神经病院跑出来。最后还是师公和瞎子出手分开了他们,把胖哥打包送入洞房之后,还清醒着的人,除了霍秀秀一个女孩子受了优待,其他人都忙着收拾残局。解九爷和苏万期间还清醒了一阵,都被打发去睡了。等我和师公还有瞎子把该整理的都整理,该收拾的收拾干净,回头再看,师父却坐在了客厅里头,不知道是清醒了还是发着酒疯。

瞎子跟师公打了声招呼就进客房了,我想着去帮师公的忙,所以没跟着去。就见师公走过去,师父特别自然地伸手要他抱,像是孩子撒娇似的被师公抱在了怀里,师父又突然哭了起来,倒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是时不时抽泣一下,还絮絮叨叨地跟师公说着些什么。

我是极少见到这样的师父,他给我的印象不是个强大的神经病,就是个特好玩的二货,从来不软弱,以至于别人总跟我说他以前的事,我都觉得不太真实。直到这个晚上,我好像终于见到了他们回忆里头最初的那个吴邪,师公轻声地哄着他,好像能卸下他全部的伪装和硬壳,让他重新裸露出最柔软的那个部分。

看着他们,我反而不太好继续待下去了,横竖交给师公也没问题了。就在我准备回房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了师父对师公说的话,“……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小哥,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结局,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能好好地活着,日子不一定好过,不一定过得太长久,可总归是我们该有的东西,上天总算没让我太过倒霉,我真的满足了,真的。”

我想,其实并不是因为上天待师父不薄,而是由始至终,师父的这份心,让一切都在变好。大概如果不是吴邪,我们都看不到这样的终局吧。所以我不曾后悔遇上他,以及因为他所遇到的一切。


番外


师公这个人,我一直以为他是牛掰星来的外星王子,因为他全技能点满不仅秒杀虫子还秒杀粽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土生土长在地球上的人类。所以,他也会生病这种事情,我是想都没想过。

说来也凑巧,师公生病的日子正是师父去了长沙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往常我起来的时候,师公都把早饭准备好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爬起来发现师父的房门还关着,推门进去一看连窗帘都没拉开,师公卷着被子睡成一团,竟然连我靠近都没有发现。我不敢说在家里师公能睡得多熟,他警觉性强得都跟系统警报器有得拼,虽然他早上起来的时候看着挺迷糊,实际上如果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比这屋子里的人都要清醒。这是根深蒂固改不过来的本能。

这下我就奇怪了,按理来说师父要不在家里,师公一般不会睡回笼觉。可我又不敢突然上前就叫醒他,连师父和他都睡一张床的关系,在师公睡着的时候突然吓唬他也要被掐着脖子摁翻在床上,我觉得我的脖子可没师父结实,禁不起这么折腾。只好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勉强看看是什么状况。

只见师公的呼吸极为紊乱,根本不像是睡得很熟的样子,我内心登时警铃大作,赶紧掀起被子,就见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像是特别冷的样子,肌肉收缩,人也不住地轻颤。这会我彻底没了主意,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也顾不得自己小命要紧,赶紧想要去拍醒师公,结果一碰到他我就觉得手心像被烫了一下,师公浑身热得活像块烧了起来的铁板,滚烫滚烫。我顿时就被这么一出吓得六神无主、手脚无措地呆愣在床边——师公这该不是发高烧了吧!?

一想到现下的情况只有这么一种解释,我心里头就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师公这个人,平时往个角落里一搁,他就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毫无存在感。可你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就算他只是在发呆,你也会觉得非常安心。但要是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心里不由自主地就会产生一种恐慌,好像天立刻就要塌下来、地马上要陷下去那种天崩地裂的末日感即刻会随之而来。

幸亏我也算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的男人,尽管我此刻心里挺没底,但还是记起要先给师父打个电话,老实说我从来没见过师公生病或者受伤的模样,他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都是顶天立地的那种强大,他往那儿一站,能撑起整片天地似的。我想师父跟他交情我是没法比,兴许还能有点参考。结果一连好几个电话,师父竟然不接就算了,后头直接就挂断,我简直急得都要跟那热锅上的蚂蚁那样了!

不过我知道师父那边也的确是有事在忙,这次事情出得蹊跷,底下的人手脚不太干净这种事情就算不太常见,一般的我也是能处理。劳动师父亲自出面主要是这批货不太简单,一方面货源是张家,另一方面货是要出到潘家园,尽管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和师公、胖哥是没一点关系,可表面上看来就等于吴家一次得罪了两个亲得不行的亲兄弟,这事我师父要再不出面整得漂亮,日后“义”字打头的事可真没法子做下去了。幸亏胖哥和师公是明眼人,这事明说了懒得参和,意思就是他们都信得过师父事情交给他,自己就不用出面,当小事一件这么结了就成,这样吴家还不至于败坏多少名声。

但现在就是再重要的事情,都不会比师公的事情更重要了,我想这事要晚了报备,后头作死的还是我自己。于是我连忙换了个电话,拿师公的电话给师父打过去,那电话还带锁屏,倒是不难猜,就是师父名字拼音的字母九宫格数字键罢了。不一会,就果然接通了。

“小哥,怎么了?”那头师父的声音有些沙哑,不难想象大概是已经训过一轮话,显然还没有处理完。师父对师公,无论什么时候总会耐着性子放低了声音,结果一听是我,立马提了好几个音调,朝我吼道没事拿师公的电话闹他个什么劲,之前不接我电话不摆明了他就是在忙,等一下会死?我看了看床上病得都迷糊的师公,心想,还真的会死也说不准。

“老大,真的是急事、急事啊!”我连忙打断他冲我撒气,说道,“不急我能找你找得这么十万火急连打七八通电话?是师公啊!”

“小哥?”果然,一提到师公师父立刻就冷静了,沉着声音问我,“小哥出事了?”

“床上烧着呢,人都晕过去了,我摇他也没反应。老大,你过去要有经验赶紧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师公这样也太他娘的吓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啊老大!”我摸了摸师公的额头,粗略估摸着都四十度了吧,再这么下去人都得烧傻,便长话短说、加快了语速,“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也没看师公有什么异样啊?今天起来就发现他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人在床上就是怎么都叫不醒,你赶紧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真不成!就是师公这么个烧法也吃不消的!”

“那你还跟我啰嗦个屁,赶紧带人上医院啊!”被我这么一闹,师父也急了,但他很快又镇定了下来,“算了,你现在赶紧打个电话给苏万先问问看怎么降温,黑眼镜昨天和他到杭州了,本来找我交点东西,正好我走开了,他们说在杭州留几天,说不定就住我们家附近的旅馆,你直接找他们吧。”

“行。”

“这边我处理一下,马上回来,有什么实况你再给我电话。”

“行。”说着我挂了电话赶紧给苏万打过去,可就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运气,打给谁要不就打不通,要不就打多两回铁定被挂。我咬了咬牙再准备拨过去的时候,苏万反而给我来电话了,接起来一听却是瞎子的声音,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说我这是一大早的扰人清梦。简直用膝盖都能想到这两个人昨晚是有多荒唐,太阳都晒屁股上了还赖着床上不肯起来。我实在懒得废话,就把事情简单交代了两句,让他赶紧放苏万过来,谁知道那头神经兮兮地笑着说自己也是医生找他也可以,我看他这么不靠谱说不准开的都是黑店还是死活要苏万人过来,瞎子才总算松了口,本想说半个小时后,但想了想还是改口说一个小时之后才能到我家,让我先用酒精帮师公擦身降温。

我心想师父怎么就净是找些这种一点不靠谱的小伙伴呢?

幸好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急救处理的东西家里总是放着些会让人安心,我手脚也麻利许多,尽管师公这个状态还是让人不禁手抖,尤其是脱下他睡衣那张牙舞爪的墨色麒麟还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你,说没点心理压力是绝对不可能。我就这么哆嗦着给他老人家擦完身,掖好被子,才想起我还能下楼去买个散热贴什么的。路上也不敢多耽误,顺道捎了一笼生煎包和一碗白米粥就又回来了。

师公还是没醒,我没听清他说得都是些什么胡话,就是看他的样子我也难受,坐在床边饿的肚皮要贴到背脊上了,却愣是没有胃口吃东西。还是一直等到瞎子拖着看起来还在梦游状态似的苏万来了,我才稍稍地放下了心,准备打个电话给师父报告情况,没想到电话那边直接传来特专业的女声说电话已关机。我想了想,师父该不是挂了电话就打趟飞机往杭州跑吧?

回到了房里,虽然看见苏万眼底下还是淡青色的深影,觉得他兴许是一宿没睡就被我从被窝里拉起来有些不厚道,可眼下师公都病倒了之后说明天就世界末日了我都信!事情那么严重,他再累我都必须把叫过来。瞎子难得没开口,一旁站着居然也没笑,神情肃穆得我心都不由自主地漏掉一拍,站在苏万隔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苏万终于松口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开始给师公挂水之后我才彻底放松下来。

这时,瞎子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肩膀,一副“我懂你”的样子,看来师公病倒这件事对他的冲击也不小。说的也是,再怎么说师公和瞎子合作的时间不算短了,瞎子总说张家人都不怕疼不像人,这些年师公倒是有点人味儿了,就是身体依旧强悍得如同怪物一般,叫人没有办法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他。如今来这么一出,好像是他彻底走下了神坛,也总算让我们都尝到了担惊受怕的滋味。

虽然这种事情我是压根不想再来一遍,可它的的确确提醒了我,即使强大如神佛,师公到底也是血肉之躯,总归是有脆弱的时候,我们总不能什么都赖着他。师父是一早明白了,所以他渐渐地成长为这个家的守护者,我是一直憧憬着当这样的人,可说白了我心里头还是赖着他们两个的孩子,没长大。我暗暗发誓,下回要是再有个什么,我可不能像这一次这样,他们都会渐渐老去,我总是要真正地成长起来,而不只是嘴上说说。


师公挂水的时候,我把床让给了苏万,又怕打扰师公休息,就和瞎子在外头沙发聊天。我特别好奇他跟我师公到底是怎么认识,总觉得瞎子这种不着调的人和师公很难联想到一块去。瞎子就跟我说,有一次下斗,半路上碰见,一开始还觉得同行见同行还都是爱单干的主真是冤家路窄,结果当天中午瞎子发现没钱吃饭就问师公借,就看师公一掏口袋也是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不知道怎么地还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

听瞎子说过去的故事,我总觉得我的重点有点歪,但有个问题还是挺想知道,就问他,“那你们那天中午是怎么解决的?”

“还能怎么解决,带哑巴去打野食。”瞎子古怪一笑,“别看哑巴现在贤惠,当年做出来的东西也是生化武器级别,亏我胃好,竟没吃出毛病。”

我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师公做出来的饭菜会是难以下咽的黑暗料理,虽然说他现在做出来的东西也不至于说是极品美味,但媲美楼外楼那大厨是没话说。不仅好吃还特别健康,看样子还是真的是惯着师父惯出来。顿时觉得我和师父简直被纵容得有些骄奢淫逸了,当然淫逸显然只有我师父。

之后又听瞎子讲了些师父那天真无邪的过往,这么来来去去的我都渐渐地要信了师父当年就是个傻逼,所以我到底是崇拜他些什么?够神经质?打断我们继续聊下去的是苏万,他虽然平时看起来不多么可靠,关键时候还是个颇有职业道德的业界良心,竟然在师公差不多要换瓶子的时候自己就起来了,经过客厅只是散发着怨念地看了我们一眼,就“飘”进了师父房里。

说他是“飘”进去我还真没有夸张,就是那种上半身完全是僵直地垮在那里,下半身缓慢移动,怎么看怎么诡异。于是瞎子也从善如流地在苏万教完我怎么拔针头之后把人拎走了,说是晚上等苏万休息好了再过来看看。这屋便又剩下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师公床边。

他这会儿睡得比刚才要安稳许多,我小心地碰了碰他的额头,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烧了。只是人没醒过来,兴许真的是倦得厉害。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观察过师公,我一直觉得他挺高大魁梧,今天仔细看了才觉得他其实挺瘦削,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人还特别苍白,这时慢慢地发现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

就在我又开始了新一轮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外头开门的声音,心想绝对是师父打了趟飞机就回来,出房门一看果然就看见师父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除了钱包手机身上估计什么都没有。他一见我,便满脸焦虑地问道,“小哥怎么样了?”

我指了指他房间,“挂着水呢,退了点烧,还在休息。”师父二话不说,换了鞋子就直接进了房,我就看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我刚才坐的椅子上,死死地盯着师公,好像生怕对方下一秒就不行的模样,有些无措。“老大,别这样,人都还好好的呢……”

可师父愣是不说话,沉默的背影看得人特别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自己恨不得此刻躺床上的人是他。其实人怎么就没个小病小痛,就是搁师公身上就变得非同一般,到底是他给我们的印象太过强大还是因为我们心里头都那么地害怕失去他?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末了,我只好问师父,“老大,你这么赶过来,吃东西了吗?”其实这也是句废话,连我看着师公这样都吃不下东西,更何况是师父?明知道他还是不会回答,我只好自己认命地下楼给他带点东西吃。到头来他也不过就吃了两口就没管了。

瞎子和苏万再来的期间,师公倒是醒过来一次,他突然坐起来的时候把我和师父都吓了一大跳,就看着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周围,最后视线落在我们身上,连师父都拿不准他到底清醒了没有,只好问了一句,“小哥,你感觉怎么样了?”师公只是摇了摇头,又看了师父一眼,在我们不明所以的时候,便躺下继续睡觉了。

等苏万再过来看的时候,师公已经好多了,就是还有点低烧,晚上再挂两瓶水估计第二天就没事了。他的恢复能力是有目共睹,苏万让我们都别太担心了。师父问他怎么突然烧得那么厉害,苏万说这事他说不好。师公的身体本就和寻常人不同,之所以看起来一直挺好估计是体内各项机能都维持在一个平衡的水准上,突然发起高烧恐怕是某一项身体机能产生了紊乱,实际上师公这么睡着就能自行调节好,反倒是苏万没觉得自己帮上了什么忙。

我却觉得他这回可帮大忙了,要让师公这么个烧法,就算好起来脑袋也会坏掉。

师父一听就皱了皱眉,我和苏万面面相觑,倒是瞎子让他不要多想,他虽然保持了沉默,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到些什么我也无从得知,反正他和瞎子打的哑谜我是从来都弄不明白。

晚上吃了饭,瞎子和苏万就离开了,说明天再过来看看。师父把他手机丢了给我,交代我去处理长沙那边的事情,其实他收拾得差不多,就差个盖棺定论,我顶多是传话。但毕竟一些事情现在只有我能拿捏,他没这个心情,那弟子代其劳也是应该的。

我将些杂七杂八的后续事项都整得差不多了,才知道这件事说到底肯定是有心人算计,只是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妄想用这种低级幼稚的挑拨离间的方法搞垮吴家。不过我想想这招其实还真的阴险,如果不是张家和胖哥,没有这过命的交情在,今天要闹成什么样还真的是未知之数。当真是后生可畏,随时随地一不小心,就前浪死在沙滩上了。

想着把电话给师父放回房里去,发现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我推门看了看情况,发现师父整个人坐在地上,握着师公的手,趴在床边上就这么睡着了。我想着夜里地板也凉,就喊他起来洗了澡再睡,师父起身的时候望了我一眼,摆摆手说道,“累一天了,你也睡去吧。”

我点头说了声好,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平日里,我什么时候睡、睡不睡,师父都是不过问。他和师公一向比我早休息,也懒得督促我早睡早起之类的话,只是今天大家都挺累,他特地提了一句,我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似的,但明明更苦更要命的日子我们都是这么熬过来,现在的身子倒是被滋养得禁不住些许的折腾。这事可真是奇怪。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出来客厅却发现师父坐在沙发上,周围一圈烟雾弥漫,也不知道是抽了多久的烟。这些年师父已经很少抽烟,这对他的身体伤害非常大,但如果是遇上让他感到烦躁或者焦虑的事情,他偶尔还是会抽上一两根。像现在这个架势,说抽了一两包我都信了。

“老大,师公昨晚又烧了吗?”

“没。”见我起来了,他把手头那根烟掐灭掉,靠到沙发上开始闭目养神,我看他眼底下那圈淡青色的黑影,就觉得他铁定没睡好。那副心烦意乱的模样,就算他故意不想让我看到,也是掩盖不住。

“那你怎么回事啊?”一边说着,我一边收拾清理那乱糟糟的桌面,“待会儿要让师公见了,小心他又不高兴。”说完,我煞有其事地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的房间,发现房门紧闭,也不知道里头什么情况。师公还在休息吗?不然怎么可能一大早放着师父在外头燃烧生命不闻不问?

“我问你,”师父突然坐了起来,盯着我,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生怕他忽悠我去干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要是小哥把我们给忘了,怎么办?”

“啥?”我吓了一大跳,无缘无故师公怎么会忘了我们,该不是真烧坏脑子了吧?可苏万明明说没事的啊,实在不懂师父想问些什么,我只能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哪里知道师父却像是真有其事地皱着眉头看着我,非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被他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只好心有戚戚地回答,“还能怎么办?凉拌?师公要真失忆,那也不可能忘了你,就算忘了你也不会忘了你们的爱情,忘了你们的爱情也忘不了你的身体,放宽心,别乱想,啊。”

“臭小子,正经跟你说事呢!”师父听着我回答,老脸一红,刮了我脑袋瓜子一下,我慌忙要他别弄我的脑袋,已经被削过头盖骨了让他悠着点别我那聪明的脑袋瓜子也弄出来。师父冷笑了一下,一副“你还好意思说你有脑”的模样,接着道,“小哥这个家族特别长寿,你以为这是天掉下来馅饼,真有那么好的事情?他们家族的人会患上一种奇怪的病,叫‘失魂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跟格盘似的失去记忆,这种事情发生在小哥身上不是一两次了。不过上一次我知道的情况是他受了很严重的刺激,我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么样?”

“昨晚他半夜醒了一次,没认出来是我,差点动手了,老子命都差点交代在床上。幸亏他很快就恢复过来,知道我是谁,立马就松手了。但这件事好像对他刺激很大,今天早上醒过来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问他什么也不回答,虽然从他眼神看得出对我还是不陌生,不过不担保再过段时间他会不会回到彻底格盘的状态。”

“妈的,还有这么缺德的病?”难怪师父的样子那么难看,枕边人说忘就忘,还差点掐死自己,换我我也受不了。这种事情师父居然还不是第一次经历,他的心脏果然坚强,那么操蛋的事情都能表现出这种一回生二回熟的冷静,尽管我觉得他心里其实也估计在疯狂问候张家的祖先。“那咋办啊?之前师公是怎么恢复记忆的?有参考没?”

“不能用之前的办法。”师父立刻就否定了我的想法,说得异常坚决,“你知道‘哑巴张’在道上出了名进斗不拿明器这事是怎么来的吗?小哥以前为了找他的记忆,一遍遍地走他走过的路,且不说现在绝大部分的斗都进不去了,就算能进去,你觉得我能放他去?以前我认识他那会儿,除了管他叫闷油瓶,还给他编了个‘职业失踪人员’的称号,我现在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随随便便那么给我闹失踪。再说,这事还不能让张家人知道,万一小哥要被他们反过来控制住了,那可就糟了。”

“没、没那么严重吧?”

“那要是小哥执意要走,你觉得就我们俩能拦得住?”师父揉了揉眉心,一副烦得不行的样子,“偏偏这挨千刀的闷油瓶,又在那里当个撬不开的死瓶子,谁他娘的知道他想得都是些啥操蛋玩意啊!”

我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师父和我同时回过头,发现师公站在房门前皱了皱眉,顿时一阵心虚。只见他走了过来,看了桌子上那些烟头一眼,又看了看师父,便又走到窗边打开了窗,通风透气。这时我和师父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怂”这个字,师公不开口,我们也跟着装哑巴。就看着师公走回来,坐到师父的旁边,对他说,“以后少抽点。”师父连忙点点头,一副“我很乖很听话”的模样,可惜师公还是拧紧眉头盯着他,“吴邪。”

“小、小哥?”

“我没有想着要隐瞒你,只是在想怎么和你说。”

“嗯,嗯。”师父点点头,非常乖巧地表现出“你说什么我都信真的信小哥你可千万别不高兴”的表情,实在狗腿得厉害。

“我不是要责怪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和担心。”说着,师公捏了捏师父的肩膀,试图让他放松下来,“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忘了,我就一定会想办法把记忆找回来。”我见师父的眼神黯了黯,但没有打断师公的意思,“但这一次不一样。”

“什么意思?”

“吴邪,你说过,你会记得我。”师公顿了顿,接着说,“所以,如果我忘了,你可以跟我说。”

“说,当然说,说一遍你要不记得,我就天天拉着你说,讲到你都记起来为止。而且,这里还有我记录的笔记,说不行给你看总成了吧?这些话你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本来你不这么说,我也会这么做,一声不吭的是故意要吓死老子不成?”

“不是。”师公突然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谁知道他又回过头望向师父了,“我失忆,你们会难过。”

“靠,还以为什么事呢,张起灵,爷没你想那么脆弱!你失忆又不是第一次了,再难过能难过到哪里去?再说,只要你不是闷声不响地自己跑掉,有什么我们在一起是熬不过去?”

“现在关系不一样。”师公倒是说得理所当然,师父罕见地当机了半秒。我心想,师公果然是师公,说起情话来,级别都特别不一样,居然能把师父噎得说不出话,一下子就把刚才那股愁云惨淡的味道给冲散了。

“咳,总之、总之就是这样。”师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小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没事。”师公摇了摇头,说,“刚醒来的时候,的确很多事都不记得,但还不是‘失魂症’真正发作。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师公,这病能叫苏万看看吗?真不能治好?”看师公说得那么平静,我心里却不大是滋味,我不知道师父和师公心里头是怎么想,可那么多事情说忘就忘,被忘的人难受难道忘记的人就不痛苦吗?但师公依旧是摇了摇头,破灭了我原来那么一线希望。

“行了,既然现在小哥没事,咱们先去吃顿好的,你赶紧喊上黑眼镜和苏万,说楼外楼我请客。”师父显然也懒得再纠缠这个问题,好像只要师公还在他身边,什么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麻烦,一扫方才的阴霾,看起来心情是说不出的舒畅。真不知道当初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好像无论多么操蛋糟糕的事情,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好的苗头,在他们眼里便是一桩还值得高兴的事了。我自问我经历不比他们少,可终究境界远不如他们。

这会师父烦心事没了,起身进房补觉,留下我和师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我实在忍不住,问了师公一句,“师公,你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好像老天故意要整你和老大,明明都好好的了,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师公摇了摇头,看着我气鼓鼓的模样,反而露出了那么一丝笑意,“这样已经足够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师公什么都不要却只求师父的“记得”的底下到底隐藏了多少的情深意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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